“伟大的渥都干,请允许我献上祝福,愿您像银山一样美丽,像夜莲一样开花。”慕容白缓缓走出,恭肃地行礼。
能随意出行这里,且装束不同于宇文部,想必眼前这位外来的妙龄女郎就是传闻中的智囊了。
慕容著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也从善如流,敬重道:“伟大的渥都干,愿,愿您的名声在来日永垂。”
宝见好整以暇地打量这两位少年。
很难不多瞧上几眼。
年纪较轻者玄发金眸,英姿勃发。
稍长者大约十五岁,瓌姿玮态,不可胜赞,一对绿眸清冽仿佛雾里竹色,而长眉入鬓,焠了轻薄缥缈,将隽逸风采归作沉静之爝火,既浓且深,添了沉稳内敛之精神。
黑发少年像极了一方磐石。
毫不违和,又有神人之姿。
是谁将生长于仙气缭绕的山巅璞玉,采至这浑浊的红尘樊笼?
宝见见之欢喜,蔻丹轻点下唇,微笑道:“四郎雍雍穆穆,五郎疏朗高畅,早闻燕王诸子皆秀色可餐,果然诚不欺我也。”
慕容白忙道:“不敢当。”
他们二人讲话用的是鲜卑语,又以寻常草原习俗来称颂对方。而对方回以雅声正音,依照韶族贵胄的言谈方式。几句赞美固然令人动容,却彰显其人才识不俗。
宇文部不慕华仪,始终以射猎为业,唯独重视畜牧迁徙,对中原仪章毫无求教之心。
然而万事皆在变化之中。
此次出使,虽未深入宇文部腹地,但从藐小之物细察其纹理,见微知著,亦能发现宇文部逐渐壮大之踪迹。想必多少归功于这样一位渥都干的效劳。宇文部本就实力不俗,倘使又开始重视文教,兼收并蓄地强大起来,早晚成为他们燕国的心腹大患。
慕容白心怀谨慎,重新打量慕容部的这位“邻居”,不动声色,企图刺探更多。
而慕容著则暗叹不愧是渥都干,惊讶彼此不过初次见面,渥都干就已知晓他们的雁序。其实,清楚他们的身份或许也没什么厉害之处,但要紧的是他们得到了渥都干的的赞许。
中原的名士和草原的儿郎,无本质不同,都是平凡的人,爱听好话。他们胡人,未必没有藏否人物的风气。
但很快,慕容著傻乐不起来了。
“水冷,五郎下次穿暖和些。”
宝见瞟过两人,波澜不惊。
“啊?”
哪壶不提拎哪壶,可怜的慕容著寒毛微耸。
“嘿呀~”
他咧嘴,去系腰带。
可一不留神,蹀躞带勾住了什么,力度又没把握好,“唰啦”一声随同掉落的,还有松松褪至膝盖处的缚袴。
一时,不仅衣衫不整,形貌还挺猥琐。
倒不如保持原样。
慕容著心塞,慕容白无语。
“……”
“身长,腿白,五郎多娇媚,似出水芙蓉,剥开莲蓬必得白净莲子。”宝见打趣,审视的目光从下到上地打量那具湿了的身躯,落在对方湿漉漉的头发上,似笑含嗔,语气亲切,“身段再柔些,岂非貌若好女?”
吓得慕容著直直哆嗦几下。
慕容白不卑不亢地道:“感谢渥都干的赞美,阿六敦不过是只鲁莽的熊,骄纵有余,哪里当得您的教诲。”
“伟大的渥都干,谁都不如你美。”慕容著酸溜溜地回敬。
英俊归英俊,他们都是魁梧的俊俏的儿郎,和女子的“娇媚”二字八竿子打不着啊。
慕容著憋红了脸。
由于不受首领接见,半夜无事,他索性拉着阿干出来散心,顺便泅水洗漱一番,自己脱得仅剩一条包臀的大裤衩,压根不在乎谁会来打扰。
结果……
好嘛,那他就该静悄悄穿戴整齐再走。
可也不能怪他心急,才披上衣服,对方就迫不及待地出声“问候”他们。
失礼于尊敬的渥都干,等同冒犯了神圣的神灵,任他再骄傲也不敢不谦卑地低头。唉……他现在最想赶紧回帐篷,跳进暖喷喷的被窝盖紧自己。
慕容著熟练地依照草原的规矩,诚恳地道歉:“拥有日月一样光明的渥都干啊,请您用大海般的心胸,宽恕一只冒失的羔羊吧,在伟大天神召唤之前,先让他茁壮成长,褪去皮毛,剜挑骨肉,终会作为牧人的抵偿……”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鲜卑人同韶人一样都崇拜鬼神之力,天神、地神、水神、火神……维系苍穹运转,谙悉世间诸事。
神使之名,称巫为“渥都干”,称觋为“孛额”,觋辅佐巫,请神问鬼。
每五年一次的乌那吞大会,各部族必须放下恩怨仇杀,齐聚饶乐水狼山下,恭请大渥都干率领一众渥都干、孛额,吟唱唤醒天神的神歌,跳动安抚灵鬼的大舞,赞颂神山、神树,祈请守护神的庇佑。
各部落最勇猛的武士会用角弓射来原羊、野鹿、黑熊、貂、豽、鼲子,向拥有禳解之力的大渥都干献上最柔蝡的好皮毛,大渥都干偶尔也会将制成名裘赏赐给得力的渥都干与孛额。
因乌那吞大会是在季春月举行,各族约定俗成,往往避开这段时间挑起战祸。
这也是赵燕两国盟定五月,而非三月攻打段部鲜卑的缘由之一。
“不是眼瞎,就是心盲。”
终究忍不住暗暗腹诽了两句。
慕容著水灵灵地打了个喷嚏。
抬头,眼睁睁看着渥都干勾勾手,他的阿干眼神清明,却顺从地跟她走了?
内心咆哮后,他嘀咕,还以为阿干不近女色,结果是不爱凡桃俗梨??,似乎对美丽的渥都干热切了些,目光有意无意地瞟,竟忘记转圜至他这位手足身上。他都“哧溜”地要冒鼻涕,也不见阿干嘘寒问暖,好一个重色轻弟……
不是说这位渥都干行事比较出格嘛?万一遭受威胁,阿干也做了出格事,不怕被父王责罚,也不怕宇文部的首领……
他还委委屈屈、恍恍惚惚时,慕容白已和宝见攀谈起来。
宝见听出了弦外之音,凛若冰霜的深眸浮起一绺温柔,宛如华锦上的光泽若隐若现。
“两军对垒,难得诉衷情的好时机。格萨顾念燕使中有五郎,柳城中有兰将军,才传信给段部首领。”她莞尔,“放心,小郎君不过是受了点奔波之苦,静心休养为宜,改日必会请他出来和大家见上一面。”
慕容白无可置喙。
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句,最终都被推诿了去。既然无法讨到便宜,那也只能先压下疑虑。
刚才要不是他拦着,以五弟这臭脾气,没闹个人仰马翻是不罢休的。
可话说回来,那孩子还太小,能起什么作用?左右不过给他们添点堵。
当初是兰部求留质子,向段部以示亲近,深表情谊。而今兰部弃暗从明,臣服燕国,既是结盟,也是归顺,作为慕容部的盟友镇守柳城,又与段部的盟友宇文部作战。两部关系等同决裂。尽管兰部不提,但他们慕容燕不能不顾及那名质子一二。
回想兰部大人的态度,慕容白不免唏嘘。
无人在意,不受重视,类似另一个他。
风吹动垂肩的长发,几缕微卷的乌丝似鸦翅振振欲飞,在夜色的掩护下,又缓缓栖息。
宝见第一次发现,慕容白真的很白。
黑发玄袍,浓浓衬托一张玉颜百般温润。
唇红齿白的模样,远赛他身旁又黑又胖的同胞兄弟。
所谓英雌所见略同,她不知道不久前温璞也做此感想。曾嘲笑慕容著是红公鸡,现下可能会笑话对方一身黄,像极了红公鸡拉的一坨臭臭。
偏偏慕容著自我感觉良好。
“请渥都干将慕容部的问候带给格萨。”慕容白嘴角敛起微笑,目光沉静,一闪而过的是点化繁星的光芒。
“迟迟不见,万千关切,明早我等恭候格萨的传召。”
不是希望,不是恳求,是绝对的肯定。
宝见明白了,这是不容拒绝的最后一点隐忍。
宇文渴侯吊着他们不见,他们哪怕再有耐心,也不会继续消耗时机下去。
而从她走至河畔的距离来看,两人分明有时间离开,却偏偏躲藏不走,大抵存了别的心思,借机探探口风……
于是她也笑了,“儿郎啊,我草原的儿郎啊,事情偶尔会出人意料,没你想得糟糕,偶尔又没你想得那么简单,须再三思量。”
这是她第一次用鲜卑语和这两位少年交谈。
“放心。”
宝见拂上对方的肩,微凉的指甲刮过他耳垂,挠出一点浅红色的印痕。笑声逐渐放肆,“儿郎啊,莫怕,我喜好美色,却从不爱做强迫人的腌臜事。”倏忽间,她又翩然转至另一位美少年前,掐了把脸颊,好心劝道:“儿郎啊,你太黑了,一白遮三丑,继续黑下去可没有好人家的女郎喜欢你咯。”
成功把两人震得僵在原地。
始作俑者却已无踪无影。
翌日,慕容白兄弟确实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们想见之人。
当那孩子被推出阵前,清楚望见城上的守将,一霎,眼底蹦出明亮光辉,随即又缓缓弱下。
守将神情平澹无奇,不过泰然处之而已,仅仅义正言辞地斥责敌军,慷慨激昂地表明忠心。压境的敌军占据了全部的心神,竟分不出多余的目光来旁窥其他。
小童轻颤眉睫,掐灭了晦暗的光。
他拥有一头美丽红发。
如果说慕容著的卷发是黑中微赤,是需要借助阳光细细分辨的玄色。那么他的红,则是暗夜里的篝火,灼灼燃烧,猩朱般艳丽。
朝霞炙烤过的殷鲜熏风卷起三千发丝,胡乱飘扬,以致于半遮了那双本该璀璨如火的星眸。
他不发一言地来,又不发一言地走。
宇文部大将并不认为他能派上多大用场,倒也没太为难他羞辱他,只命人带去后方,自己则继续围城攻伐。
慕容白遇见的,就是这般沉默的景象。
一道模糊的背影,瘦弱可怜,透着些微的零丁。
稚嫩的腰背上悬着一颗微垂的脑袋,宛如一柄弯刀,新出铸炉,尖刃上尚且流淌刺目的余烬。
“阿六敦……”慕容白一个没喊住,慕容著便跑远了。
但很快,又一脸郁闷地回来。
“阿干,他不理我!”控诉声十分委屈。
“或许他压根没认出你,或许不信你我身份。”
慕容白绿瞳幽深,并没太多好心情。
他无功而返。
尽管面露平静,思绪却难轻松。
谈判之道,不离“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之理,事前他自然反复商榷,备好无数诱人的说辞。但在首领的大帐中,他再度感受到了宇文部的傲慢和敷衍。
说了好像没说。
听了好像没听。
从宇文渴侯心不在焉的醉眼,以及身旁那位渥都干似是而非的微笑中,慕容白冷静地嗅到了一股诡谲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却在似毒蝎来蛰的惊悸过后,迅速产生了不愿久留的冲动。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危险,孕育于獠牙初现之前。
小红帽:女主的小狼犬[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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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天神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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