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我便依葫芦画瓢,给那蜕婴换了件一模一样的襁褓,又抓了一把先前有人留在山岩下香炉中的锈兰香灰,掺杂了我随身香囊里的避蛊粉,撒在襁褓上,混淆了花蛊的气味。这样一来,一直躲在暗处追寻蜕婴的你,便有可能被这种假香诱骗,乍见我等为保一个蜕婴反而要将所有人置于险泽,担心我们还被蒙在鼓里,这才情急现身,想替我军杀婴避蜕——所以九哥,你不是坠着世温的步子来的,而是循香至此,是来帮我们避那蜕婴的。”
“……”果真一语中的,焉同的眉心悄然蹙紧。
二爷并不责怪他隐瞒,只是循着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九哥,一别经年,如今咫尺之距,你竟没打算见我吗?”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是用气音在与他交谈。
焉同一动不动,衣摆不慎沾着火堆中跳出的柴星,染脏了他也没去管。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二爷看进眼里,直觉眼前的九哥和当年很不一样。
他分明句句没想欺瞒,却又频频躲闪;分明说自己来晚了一步,担心自己人遇险,却又躲着祝家军,只等自己设局逼迫,才将他引出;他分明救了李世温两次,却在得知李世温和鹿山都是自己的亲信时,退缩隐遁,并未及时现身……
种种古怪……
向来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焉九,怎会变成今日这般矛盾重重?
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确实会随着年岁的推移逐渐被烦事消磨,变得世故、圆滑,不敢为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偷浮闲半日,亦不再为消失于山巅的好景患得患失。少年人那一方天地,有花,有水,有恣意纵马、肝胆相照,独独不会是他这般,九死一生后与故朋重逢,始终却只留一个侧影,连最喜饮的烈酒都不沾。
“九哥,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封在阴影里的焉同俨然变作一尊定身的瓷塑,无声无息。
许久,他才终于浅浅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小二,我已不再是我了。”
二爷怔了下,“你说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
——“焉九已死,死在三年前那一场倒春寒。”
他这才将遮在眼上的黑带扯下,就见那双原本亮如明晶的眸子如今却晦暗无神,空洞的瞳仁已然失焦,显然已不能目视,茫茫然寻不见半点星火……
“……”二爷颤颤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顿时心如刀绞,“你……”
“很多年了,不碍事。”他淡淡道。
二爷心口粒活络络的肉珠像是一瞬间被人用钝刀剜去了,汩汩冒起血。他这才明白,为何自幼习武的焉同竟会追不上李世温的步子,只能循着花香寻味至此,为何向来喜洁的九哥,方才衣摆被火烬碰脏了也没去理会……
原是他看不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焉同竭力将身体摆正,仿若还能目视对方的姿势,释然地笑了,“若不能掘净蝶羽,铲灭蛊尘,我便将它们烧死在眼中。”
字音决绝,没见一丝犹疑。
“所以你是……”
“蜕。没错,我是蜕。”
霎时,悲雪裂空。
火光跳跃间,刚好照亮了焉同的双眸,盲瞳中果然隐隐闪烁着一双深褐色的蝶羽,颜色极浅,需极亮的光照才能看清。它们就好似沉溺深海的蝶样,溺作两朵永生花,保持着生前火烬燎骨的姿势,双翅恣张,永久地封印进不见底的瞳深。
焉同默默将黑带重新缠回眼上,侧过身,像是怕他会退。
“小二别怕,九哥不会伤害你。”
“永远不会。”
然而二爷并没想退,他甚至想近前握住他,像安抚流星他们那样,用自己的身温暖灼对方,可他此刻动不了,连抬一抬尾指的力气都散了。
云后那轮偷窥人世的惨月此刻也好似隐了身,摆起一副冷漠清高的样子,笑这世间灾劫欺人太甚。
西北方又刮起阴嗖嗖的冷风,吹进眼里,带进染血的雪沙。
“为什么?”二爷低哑地问。
“没有缘由,我必须这么做。”
焉同的嗓音如头顶倒垂的冰挂,凄森森的,却毫无怨悔。
“小二,你被亲人的鲜血烫过吗?”
他长叹一声,轻轻道,“我被烫过,很烫……”
十三年前,冬月深。
九龙道那一场持续七日七夜的血征刚刚歇戈,耗时数十年被烈家军铸起的北隅军堤一朝瓦解,枕生峡砌起如山高的骨丘,从骷眼中静静涌出的胄血沿九川群渡流向山下,染红了云野江阴,还有古北口平原外那一片片将枯未枯的棘花。
噩耗如片片槁絮,随风飘进西北丹霞。
彼时,焉同和徐明阳正快马赶往梅武县的洛阳亭,途中听见风信,立马转头,打算回征。然而就在快要抵达洛阳亭外的一个荒村时,他们遇见了一群前来拦征的怪兵,足有近百人。这些人就像是从久无人住的荒村里无端冒出的野鬼,二话不说冲将上来就战,起先是用绊马索和迷烟拦截,被二人躲开后,又用上了斩兽夹,奈何两人的战马装的是全铠,连马蹄都戴着护铁,是以也没有得逞。
于是,那些人用上了杀手锏——
奇门火阵燃起黑烟,将两人团团围起。
霎那,暴云成赤,荒尘扬天,举目望,无前路、无退途,和杂杀气幢幢压来,让被困之人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火如覆舟,云若伏虎,周围顿时赫然一片。
“我从没见过的兵阵,不知他们从何而来,”焉同讲述道,“他们使的是寻常弯刀,用精巧的火阵拦截我俩的步子,我和你十哥不像你,通晓奇门遁术,没多久就被他们彻底困在了火阵里。想我焉、徐两家鲜少游走西北,又没结过什么仇家,摸不清路数,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兵。”
“他们下杀手了吗?”
“不知。”
“为何不知?”
“因为还没等他们下杀手,火阵外的‘援兵’就到了。”
“援兵?”二爷突然警惕起来。
焉同继续回忆道,“正当我二人被困阵中未知进退时,一阵雨风吹过,刚刚好将阵眼正中的火烛吹灭了,暂时魇住了火阵。”
一听“火烛”,二爷心里“咯噔”了一下。
“阵烟短暂一歇,‘援兵’就到了。”
“援兵是谁?”
“陈维真。”
“竟然是他。”二爷脸色一黯,“我猜,他并不是来救你们的。”
焉同点了一下头,“可惜当时我俩不知道,太信任他了。”
自然,二爷心想,当年的陈维真身份尚未暴露,仍是那个在人前宽厚老实、在族中睦亲敬长的小儿子,是百姓爱戴的恒城总兵,陈寿平最信任的小叔,披着一件人畜无害的好人皮,演着兄友弟恭的戏,藏的极深。
因此,面对这样一个声明在外的军门名将,焉同和徐明阳自是深信不疑。
怪兵眼看陈维真带兵前来“营救”,立马收起火阵,四散撤离。
“我二人脱困后,来不及细查那群怪兵的来路,一心忧及九龙道的战况,便想与陈维真借兵回援,然而他却以‘西北军府尚无报备不得外借’为由,暂时按住了我俩,说是已与他大哥陈维昌通气,报备与调兵可以同时进行,让我俩不必惊忧,在洛阳亭暂等半日。”
可就是因这多等的半日,十三年,他们再没能回到北疆。
云洪倾盖,覆践人烟。
游子复难见,隔水山外山。
北风刮进洛阳亭,红旌翻动,裂风起,天兵乱。
半日不到,焉同便坐不住了,执意启程北归,徐明阳自然紧随,然而陈维真找尽理由阻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两边皆寸步不让。
正当两边僵持不下,陈维真要等的人到了。
“谁?”
“我父亲。”
“……”二爷一怔。
万万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当时的焉氏掌舵人,焉忌重,焉同的父亲。
焉忌重是在泽济十八年接掌的焉氏一族。
彼时,他父亲焉辙已然病重,老爷子自知时日无久,便在临终前将本族兵谱和家传宝器一并传给了长子,并反复告诫他——“焉氏一族,永远只做下江兵,不当上朝臣。”
自那一刻起,这句话就成了焉氏的族训,清晰地烙在了每一件经由焉氏后人亲手研磨的兵胚上,刻进了他们的骨血,绝不得违逆。
问其缘由,自是因为那些被埋进明州水厦万人塚里的九镇生民,和替薛广义背下了所有罪债,最后却被当众枭首的“陇西四杰”之一,焉辙昔年的义兄——西穹。因此,自“陇西四杰”助薛广义东征中原,鼎立国祚之后,焉辙和徐闵就因担心被开国皇帝鸟尽弓藏,落得跟西穹一样的下场,于是毅然决然辞去高官显爵,交付兵权,回到族乡,自此全族隐世。(前情:557-559章)
只因研兵和锻铁从来密不可分,在此后的数十载间,两族后辈越走越近,联姻结、契屡见不鲜,靠着往本族或邻邦兵市倒卖黑兵,相互扶持,延续族脉。
然而,足以惊世的技艺一旦被迫埋进远山林沼,即便生出琼花,也无人赏观。
在两族彻底隐世的半个甲子,“焉氏兵械谱”和“徐氏战铁”逐渐被世人淡忘,起初还会有官门兵府的人入山林寻踪,试图招揽,屡遭拒绝后也就没人再来了。原本子孙昌茂的钟鸣鼎食之府、开国功臣,因避世而变得拮据,后嗣绵延无力。明明怀抱金山,却因为早已埋进黄土的一句谏训,子子孙孙都要被迫守旧,当那座“金山”是一团废纸,用横扫千军的技艺牛鼎烹鸡,为邻邦悍匪烂造些猎兽斧彘的废兵,单只为生计果腹。
于是久而久之,便让两族中那些想要崭露头角的后辈滋生出与族训相悖的野心——“守旧派”大多年长,始终寄望于闲云野鹤,安贫乐道,不理朝廷纷纭;而那些贪名逐利的“崇新派”大多急功近利,则试图摒弃旧约,想被朝廷招抚又唯恐良弓被雪藏,左右权衡之余,不太敢入本国曲廊,于是便有一些急进的后辈企图远离本国,想尝试去结交外邦的兵缘。
叛国——绝不在焉忌重那本为国尽忠的字书里。
可他也并非本本分分的“守旧派”。
按照焉忌重的想法,两族避世多年,名声与传承日渐凋敝,再若龟缩于山野,于族脉兴复无益,况且薛广义已驾崩数十载,如今的南朝江山是新一任君主在治,朝廷求贤若渴,正是复兴族脉最好的时候。可即便要振兴,焉氏也只可奉侍南朝江山,这是焉忌重作为焉氏掌舵人死守的底线。于是,泽济十八年到二十年间,焉忌重和两族中相对醒觉的崇新派,一直在默默寻找出世的机会。
终于,泽济二十一年初,北疆传来“兴兵筑堤”的好消息,随后不久,烈元帅昭示天下,烈家军欲广招兵士贤才,组建燕云十八骑。
时机到了。
于是,焉忌重苦口婆心地游说两族中那些守旧派的长老,请他们应允两族长子焉同和徐明阳,一同前往参考,经历多番周折,焉忌重终于拿到了他渴求半生的“出山令”。泽济二十一年底,经过一轮轮严苛筛考,十八条军脉得烈家军逐一归拢,燕云十八骑初成,焉同和徐明阳顺利归列“天骑”,排进行九和行十。
自那一刻,“焉氏兵械谱”和“徐氏战铁”的名号得以重回军野,焉忌重更是为得到烈元帅的倚重和信任,主动献上“焉氏兵械谱”中的“阳尺卷”作为投名状,并亲自带领焉氏族中最会量器制兵的“巧尺生”,一一改良烈家军的御敌兵刃,和攻防重械。
一夕间,本邦畅怀,邻朝震荡。
彼时,玄封皇帝欲征伐南朝的野心如燥裂的火丝,顷刻就能烧干整片雪原。在得知焉氏归顺烈家军后,惊悸魇梦不断。堂堂九五之尊竟因邻国重启的一条旧时兵脉,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于是他暗下决心——若是得不到,便毁了他。
果然在之后的两年间,焉氏屡遭各邻国利诱威逼,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焉忌重几次在归家途中遇险,都是各朝派出的暗兵,其中手段最猖狂、最阴毒的,便是当时在任北鹘兵府的先锋营总将,呼尔杀。
那时的北鹘军府,萧家军的势力如日中天,萧人海正值盛年,经他之手的大小战役从无败绩,是当之无愧的北国“杀神”,呼尔杀的风头早就不知被这位萧氏后辈抢走了多少,若再不尽快组建一支能与之抗衡的劲军,早晚有一天会被萧家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正当呼尔杀茫无头绪,有人通过收买镇国公乌藤风,递给了他一块银色兵胚——
“就是你们在佛生堂地下兵库中搜出的那枚饮血夹,”焉同道,“那枚兵胚出自我祖父之手。”
“你祖父,焉辙?”这一点倒是出乎二爷的意料,他忙道,“我记得少时曾在父亲的书房里粗略看过你家的兵谱,但我不记得上面记有饮血夹。”
焉同轻轻“嗯”了一声,对他知无不言,“我族兵谱分上下两卷——‘阳尺卷’和‘阴尺卷’,当年我爹敬献给烈元帅的是‘阳尺卷’,其上记载皆是寻常兵械的革新和改良,而‘阴尺卷’中的兵刃,则杀伐残忍,有些阴损过了头,当真施用于战场,恐有伤天和——饮血夹就记在‘阴尺卷’中。”
“难怪……”二爷恍然大悟。
“‘阴尺卷’为我焉氏家传禁器——‘我族后辈子孙不得翻阅、抄誊、外传、私造;违逆者,族谱剔名,去姓流徒;生,不准见父母,死,不得归族宗。’父亲也曾反复教诲我等,‘哪怕以剡木为兵,也应选三尺阳木制刃,兵家纵横,当以谋略至上,其余不过只在尺寸之长略添一筹罢了,不能将所有胜算押在三尺长刃上。’”
焉同浅浅叹气,“儿时我也曾问过他,既然这‘阴尺卷’连焉氏族人都不准翻阅,那为何还要保留,不如一把火烧了,还不被贼人惦记着。他笑骂我愚钝,说,‘即便不能翻阅,也要永封于南朝王图——不为征伐,只在震慑,让宵小不敢来犯,引大贤万邦来朝。可惜眼下佞臣当道,帝心不详,怀巧故、机械之心者众,我族尚不敢将这本‘阴尺卷’一同觐献。只待有朝一日,明光照临九州,这卷阴册应当锁进盛世仁君的柜底,让它若一盏芸灯,高悬于玄堂梁顶,照天下良子夜路归乡。’
那是焉氏一族的掌舵人,毕生所企的愿景。
春雨扶苏,夏蝉鸣世,秋水东流海,红染冬霜。
到那时,一卷“阴尺”敬献仁皇——
只为,礼乐复,九州同;
芸灯照南北,宁川灌西东。
“令尊不愧为‘天下良兵第一巧尺生,”二爷不禁感佩,“他老人家的夙愿,终有一日会实现的。”
“会吗?”焉同有些不敢信。
“会。”二将军斩钉截铁,“定然会的。”
焉同信了他的话,无牵无碍地笑起来。
“好,那到时,你帮九哥亲眼看一看。”
久等了,宝宝们[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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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2章 第六|四一章 三千尘甲(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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