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紧赶慢赶地追上了。
这一世,他两人就像是带着上辈子没续完的缘分来的,从两小无猜,到情投意合,就如门前那条族河温缓的流速,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少年时,族里的孩子们时常跑到雪山里撒野,一散出去,撒了欢似的,你躲我来抓。一次,徐明阳拉着焉同躲到一棵被大雪压弯了腰的松冠下,闷声等了许久,都没见到来抓他们的人。不久太阳落山,雪风比白日里更冷,见焉同在旁边抱膝打起哆嗦,徐明阳便小大人似的,敞开自己的襟袄将瘦弱的他裹紧,趁机让他喊声“哥”来听,结果焉同想都没想就应了,软软地叫了他一声。
十二岁的毛头小子霎时间怔住,脸臊红,再低头时,他看见了满眸的星。
隔日回过味来,徐明阳又觉郁闷,合着跟自己的生辰不情不愿地打了十多年的别,到头来在人家眼里竟不值一提。焉家少族长心怀海量,全然不在乎出世时那一寸火豆的时距,年长的位置说让就让,倒显得是他徐明阳小家子气。
焉同自小温顺,脾气是族中少年里最谦和的一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比起天生叛逆的徐明阳来说,他就像是迎寒绽蕊的耐冬花,似雪带春酲。除了在研制兵刃上刻己自责外,什么事在他那都有转圜的余地,都好商量,偶尔在某些事上产生分歧,也从没见他与人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就连徐明阳这种族中公认的刺儿头、活祖宗,焉同都十分能理解,因这人的执拗和偏守恰恰是自己不曾拥有过的真实。
徐明阳之于焉同,就像是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晚灼于他的一滴明阳火,恰逢其时地浇在心头的蜡蕊上,让他记忆中的每一个深夜都是光亮的,哪怕之后跌进永久无尽的黑暗里,他都从没有那样迫切地企盼过天明。
两人的情爱如石底蔓草上积聚的雨露,点滴滋生,契机是一场义契礼。
焉、徐两族自祖辈起就有这样的先例,同辈中声气相投的族后只要得长辈应允,族人见证,便可在宗祠歃血,结“尺金之契”,从此手足相称,祸福与共。
徐明阳和焉同打小便是长辈们眼中最看想栽培的一对异姓兄弟,他们同为嫡传后人,都是研兵制铁的天之骄子,甚至连出生的时辰都几乎一模一样,若这两个孩子义结金兰,同舟共济,再有按过两人血手印的一纸契书押在祖先庙前,两族避世或可再安百年,于是,在徐闵和焉辙的反复磋磨下,两人在十六岁那年被拱进了祠堂。
祖先列前,契册描金,展开后,上书“金兰之义”——指尖划破,血滴在契书页扉,那个“义”字竟格外的刺眼。
当该叩首时,徐明阳却不干了。
人死死地盯着那个“义”字,眼角充起了血。旁人不解,纷纷催劝,他却泥塑似的一动不动,片刻撩袍起身,竟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追着他出去的徐闵问其缘由,他只说“跟那人当不了兄弟”,再问其矛盾,他又咬死了一个字不说。
终于,徐明阳在继上一年除夕夜因忤逆祖父传承族脉被狠狠赏了顿鞭子后,他又因当众毁契,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如愿在族里落得个“怪种”的名头。
当时,焉同就站在祠堂外的长阶上,遥遥望着他,肩襟浮雪,青衫染白。
金扁在上,族脉延至香鼎,他们相隔百尺,缕缕香火间。
契礼自然不欢而散。
焉同一人回到屋内,不愠不恼,坐在窗前,点燃了一盏烛灯。
入夜时,窗外传来响动,焉同开门,终于看见了脸上带彩的徐明阳。也不知他一人在雪中站了多久,开门时已淋成了一个雪人,问他为什么来了却不敲门,那人却一言不发,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卷攥皱的藤纸,塞到了焉同手里。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不善辞令,紧张地直喘。
焉同只觉手中藤卷微微发烫,仔细一瞧,竟是晨时宗祠中那张毁约的契书。
“现在它已不是契书了。”少年鼓足勇气,拿出了淬铁时当仁不让的嚣张,郑重道,“缘实本于天定,我却不想‘义’字当空,所以把那个碍眼的字抠了,你瞧瞧行不行,行,你就画。”
“画?画什么?”
“画押。”
焉同仔细一看,他竟是已将满篇涂改——“金兰之契”改为“秦晋之好”,“族襟既鉴”变成“柯斧之临”,“同袍相宜”换成“盍簪之雅”,“鸣笳角抵”改作“琴瑟欢洽”,“契书”变“婚书”,“兄弟”变“夫妻”。
“……永缔新姻,毋忘世约。”
焉同怔怔抬头,“哪学来的这些词?”
徐明阳直言,“你阿姐的婚书,我借来仿的,改掉了几个词。”
“改了什么?”
“福枣添贺,早生贵子。”徐明阳认真地想了想,皱眉,“你又不会。”
焉同逗他,“我若说我会呢?”
“那也不能。”
“为何?”
“疼。”
说到这里,徐明阳的脸刷地红了,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肿,右脸的指印更是清晰了。焉同被他逗笑了,引他来到烛台前,提笔在婚书上又添了八个字。
“……此生无二,之死靡它?”徐明阳费解。
他打小在熔炉前学敲铁,身材比同龄少年高大健壮,看起来劲武有力,所读情文却不多,焉芷婚书上的那些字词还是他到族中书阁里一字一字查明的,换个别的他就不会了。
“意思是,至死无悔。”焉同解释道,“你改来的婚书用的都是别人的旧词,无一字是你我之间,得用新的。”
徐明阳仔细想了想,没前没后地说,“可以悔。”
“什么?”焉同没听懂。
“我是说,活着重要,真有那一日,有悔。”
焉同有点生气了,故意顺着他的话,“你就甘心,眼睁睁看着我跟别人?”
徐明阳的眉心再一次死死拧紧,浑身僵硬,小臂青筋都鼓了起来,“真到那天,我在不在都不一定,你死在我后头,我眼不见为净。”
这人说话向来直白,但贵在真诚,绝不伤人,他的善解人意永远藏在磨利的刀锋下头,得先将利刃小心翼翼地掀开,才能感受到那火热的柔肠。
见尺方圆,恣意洒然。
焉同明知他心意,却不爽他那死活不计的态度,故作嗔怒道,“呵,你这人,还没怎么样呢,就想着有一天我会‘有悔’了,我焉同岂是那三心二意的孬种,谁许你这样瞧不起人,还说要死在我前头,你凭什么?”
“凭我先招你的。”徐明阳上前半步,话音有些急,“你我皆乱世素民,并无翻云覆雨之能,更没有择生的权利,真到非死不可之日,我徐明阳可以以一命换你焉同一命,所以我必然死在你前头,我对你此生无二,之死靡它,你却不必,你定有一生那么长。”
焉同心知他每一个字都是认真揣摩过才出口的,却还是听着不怎么舒服,奈何他脾气好,并没要与对方争论的意思,只是执火案前,将婚书展平,轻柔道,“谁说素民就无翻云覆雨之能,我研兵,你造器,你我本就是这乱世**,树大招风,你不愿接掌族尊那是你的决定,没有人逼你,可你不能瞧不起众生。”
说完,焉同回眸看向他。
徐明阳被他眸心的闪烁触动了,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受教。”
焉同猝尔一笑,朝他伸手,“刀。”
“做什么?”
“画押,不要血吗。”
“墨就成。”
“你又瞧不起人。”
徐明阳怔了会儿,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递了他,“刀。”
焉同割破拇指,郑重地印在书底,紧挨着他的印,“徐明阳你听着,为我焉同巧尺铸兵,寸许不能改,说出的话也是,既然按下指印,我便此生无悔,你明不明白?”
徐明阳定定的,好一会儿,点了一下头,“明白。”。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新起了小字。”
焉同好奇,“谁给你起的?”
“我自己。”
“你自己?”
自从徐明阳的父亲去世后,能予他赐字的长辈就只剩下徐闵、徐正贤和他的几位外戚叔伯,可族中少年一般到冠礼才会赐小字,徐明阳还没到呢。
“叫什么?”
“底下。”
原来封底还押了他新起的小字,还像是不好意思,专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
焉同念出了声,“尺……臣?”
徐明阳重声道,“我徐明阳此生只做焉氏尺臣,只铸你焉同一个人的兵。”
这句话像是早就刻进了他的命鉴,愿为此奉行毕生。
焉同笑起来,又软软地叫了他几声,“尺臣……徐尺臣?”
他叫,他应,他笑,他看。
就这样,两个少年,懵懵懂懂,在一盏烛豆的光影下,私定终身。
“然后呢?”烛光灭了,黑暗中,焉同小声问他。
“亲……亲嘴儿。”
焉同毫不犹豫地凑过去,在徐明阳咬紧的唇间自然而然地碰了一下,眨了眨眼,“再然后呢?”
“……抱着睡觉。”
“那睡啊。”
“睡……”徐明阳抿起快要被火烧着的唇,犹豫着攥起拳,忍着退了半步,快速将那张婚书揣进怀里,坚决道,“等我求完你父亲,再睡。”
然而,两个少年间的情深,被看作是刚刚长出就坏死的骨头,有悖世俗,定要将毒疽扼杀于萌芽。因此当隔日一早,徐明阳郑重跪在焉忌重面前手捧婚书奉上的时候,他已是罪无可恕。
消息很快传到了徐家,徐闵听后,炮仗似的脾气炸开了,三里外都能听见老人家的怒骂,他拖着病躯一瘸一拐地淌水过桥,红着眼闯进焉氏厅堂,抄起手里的拐杖就朝徐明阳的后背砸过去,随即一杖跟着一杖……
徐闵已经出离愤怒了,用上了致人死的力道,劝他、拉他的人都被他震开了,眼前这个少年天生逆骨,从出生起就没做过一件让他顺心的事,拒绝传袭,公然忤逆,如今竟还敢私改义契书为婚书,和义兄弟干出这种有悖人伦的脏事,非但将徐氏绑上绞架,还要把焉氏一并拖下水——“此子断不可再留。”
徐闵下手没了轻重,落下的杖子越来越不计后果,好似每在这逆子身上多砸下一道血印,就能逼他为自己的离经叛道在世俗面前多磕一回头……
逐渐,徐明阳眼神发怔,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脏染了满襟,他放任身体蜷在血污里,却始终将婚书护在怀里,无论如何都不丢。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刚从娘胎里脏兮兮爬出来的那一刻,人这一辈子,是不是也只有在初啼那刻才有机会不惧世俗,只要会哭就够了……
可他徐明阳早已不再是个刚学会喘气的奶娃娃,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子,他有喜恶、有坚持、有信仰、有想走的路、有想要守护的人……
世俗算个屁。
“你认不认错,你这毁我族脉的孽账,认不认错!!”徐闵的怒声差点将房脊掀翻。
徐明阳转头,狞红的双眸浸满了血——“我没错。”
——“缔姻、结契,有什么分别?不都是要好一辈子!”
——“焉、徐两族世隐深山,本就与外世失联,我同谁好、同谁恶,关他妈‘世俗’什么事!”
这两句,足以让徐明阳在这只威震族宗的怒豹前粉身碎骨。
徐闵指着他,眦目血瞪,杖子颤巍巍举高,势要砸烂他的骨肉,抽干他的血,把他砸回娘胎里,逼这孽子滚回忘川,再换一次魂。
换一个听话的,不是脱生来专为毁他族脉的魂……
可正当徐闵用尽全力,要砸下致命那一杖时,突然,门外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婚书上画的押,也有我焉同一半的血。”
族众回头,就见一清瘦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门阶上,一步步缓缓走进来,他脚下软绵绵的,像正踩着朵朵雪云。
“您落一杖,我就划一刀……”
掌中刃淌血,一滴滴砸在石阶上……
那一身白衣早已红斑点点,似开满了早夏霞火中吐露的红莲。
“我与他分明是前后脚脱生的人世,只差那一盏烛豆生灭的光景,十六年,生于雪谷,长于雪谷,不晓俗世成规,何来墨守一说?”
焉同的声音振聋发聩,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十丈红尘水未濯我衣衫,此身血斑亦未脏俗尘分寸,缔姻结契本无二致,明阳何辜?我亦何辜?”
焉同双膝一弯,重重地砸在父亲面前,朝他正式磕了三个响头——
“但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世规陈矩,左右不了尘俗偏见。所以父亲,今日焉同可以低一次头,只求诸位长辈留他一条命。”
徐明阳想拼命阻止,却被焉同按住了手。
他顺势从徐明阳心口摸出了那份婚书,双手捧奉焉忌重,故意当着徐闵和其余族众的面,“婚书,就先存在您那了。”
——“但我焉同这一生非徐明阳不可,或相濡以沫,或孤守终老——”
——“婚简存约,不过早晚的事。”
他深眸凝着光,如雪尘一般静澈,“大不了那转世汤,我与他再饮一回,来生投去盛世,寻个快活人家。”
说罢,他托起徐明阳,趔趄着将他背在肩上,一步一重,踏进泥潭。
天际雪月,照亮渠川。
同时也印在焉同心尖被他划开的三十一个刀口上,不深,但是痛啊……
徐明阳忍着满背的杖伤,拼着半口气爬到他耳边,不停地说“我该死”,焉同却笑骂他不懂变通,“这事儿得迂回着来。”
徐明阳梗着脖子,硬邦邦地粗喘,“婚书留在你父亲那,大抵要被他撕毁了,大不了我多誊几十份,日日都去,跪到你爹答应为止。”
焉同笑他疯了,“你怎么也学那些人胡乱揣度别人,我爹有说过要撕毁吗?”
徐明阳一怔,没听明白。
焉同又问,“昨日你公然毁契,我父亲就看出来了,当晚质询我,我便承认了,其实昨日在祠堂里,我不过是晚你一步毁契罢了……”
徐明阳眨了眨眼,彻底愣住了,“那你爹……”
“我爹自然十分生气,狠狠骂了我,可他知道我的脾气,问我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我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回头。他气急了却也不舍得打我,只是可惜了他那把坐了几十年的古董椅子,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怒说焉氏兵谱要改传我阿姐,可把我高兴坏了,我说阿姐本就是族中长姐,天资远胜于我,只因我是男儿身,天生就莫名其妙地被人高看一等,凭什么呢?还不都是你们这些老人家骨头里的迂腐,总觉得女子不如儿郎。”
他好会说……
徐明阳怔怔地望着他,自责感更甚。
“昨夜你摸黑来找我,没发现后院留了门吗?”
“……”徐明阳猛一抬头。
焉同一字一顿地警告他,“所以说,以后别不分青红皂白地揣度别人。”
徐明阳愣了一下,立刻就要起身,被焉同慌忙按住,骂他不要命了,他却坚持说,“别拦我,我这就去给你爹赔罪。”
“你趴下。”焉同一声令,徐明阳立时不动了。
“你还嫌今日闯的祸不够大,就差一口气你就去见阎王了。”
“那不是祸,”徐明阳抵死不认,“那是我的终身大事。”
“好好好。”焉同让着他,向来不在他执拗的事上与他争辩,摆好架势,认真地同他讲起道理,“可你爷爷,你要怎么应付?”
徐明阳拧着那股刺头的劲儿,咬着牙,“……我再去说。”
“你去说什么?”焉同好脾气地问。
“说我不认错,就要你。”
焉同叹了口气,“能成吗?”
徐明阳的声音低了下去,“试试。”
焉同不禁犯起愁,耐心地与他说,“你祖父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曾是开国肱骨,本该受先皇器重,名列史战碑,受世人敬仰,是他们自己主动舍弃高官,隐居到这穷乡僻壤,从此军野绝迹,再无殊名。我爷爷心宽,对此倒是很看得开,可你祖父呢?他老人家心气儿原本就高,这些年的寂寂无名让他憋了一肚子委屈,满腔懑血无处抛洒,于是你们这些小辈的忤逆就成了他最为忌惮的逆鳞,不能碰的,偏偏你总往他最疼的一片鳞上反复地扎。”
徐明阳失了声,只剩伤重急喘。
“尺臣,你要理解他。”头一次,焉同郑重地唤他的小字。
徐明阳心头一颤,硬梗的脖颈慢慢软下来,伏在他腿上,伸臂搂紧了他。
“等一等,不急于一时。”
焉同将手心覆在徐明阳的捏颤的拳头上,悄然抚着,温柔的嗓音能温化流淌的雪川,一抬头就能见两岸春红。
“那就再等上一等,”徐明阳义正言辞道,“等一等咱俩再睡。”
焉同不假思索,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然而,疾风骤雨,事事难料。
还没等徐明阳和焉同想好如何解决他两人的缔姻之难,徐闵就重病卧床了。起初徐明阳还当是自己多次忤逆气病了祖父,同其他长辈一经打听才知,竟是因为堂兄徐应乾外出西沙易货时出了纰漏,在他运去西沙的兵货里查出了官军制式的利刃,那些可都是族中明令禁止私造的重器。
然而当徐闵就此事质问徐应乾,他却矢口否认,据说期间还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徐闵差点就对他动了鞭子,奈何族中派出恒关河秘查的探子又没查出什么风声,西沙平静如水,徐闵将此事按下,没有证据就暂时不能处置他。
其实并非没有消息,而是恒关河延岸的风音早已被恒城军府封锁了,就为确保徐应乾与沙匪私通兵供的事不会提早外泄,保他在族中多留片刻,给他们派进雪谷为阿涫诊病的那名“沙医”多藏伏一些时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徐闵一病不起,族中事务暂时交由徐正贤和几位族老料理,这样一躺就是两个月,快入夏时,他突然能起身了,脚步轻盈,连拐杖都舍了,族人们欣喜不已,都说老族尊病愈,临近古稀的大寿定要好好操办一番。
却只有徐明阳一人悬心。
徐闵嘱咐族中寿宴一切从简,自己则日日闭关熔砂炉铸刀,谁也不准进去,徐明阳便只好守在门外,直等每日深夜祖父孤身出来,再默默递上温水和干巾。
自那日徐明阳被徐闵杖伤之后,祖孙俩谁都没再提及婚书的事,徐闵更是罕见地再没对这刺头小子发过火,祖孙两人默契十足,心照不宣。
十日后启炉。
徐闵出关那日,艳阳高照,一出来就看见了守在门外的徐明阳,自己在里面铸刀十日,这孩子就在烈日下头守了十日,那一瞬间,徐闵憋久的那口恶气好似一下子通畅了,他接过孙子递来的封炉酒,一饮而尽,问他,“伤好点没有?”
“无妨。”
“知错了吗?”
“……”徐明阳垂下了头。
“我就知道。”徐闵重重地哼了一声,将酒壶甩回给了他。
徐明阳无声无息地紧跟上他。
祖孙俩来到族河边,望着从山巅淌下的温流,徐闵怅然若失,“明儿啊,你可知当年我和你焉爷爷为何要选在这里隐居吗?”
“明儿不知。”
“是因为这里曾是我们几人决定兴兵举义的地方。”
徐明阳一愣,“不是……‘陇西’吗?”
“‘陇西三杰’只是个名号,这里才是本家。”徐闵鲜少与人讲起这些往事,拿出了当年领军征伐的派头,宝刀未老,尽显武将之威。
“当年我们几人在这条涫河边结义,就在那棵树下,”他指着河对岸的一棵雪松,“承诺共同进退,势要让这条自山巅淌下的温流流入原壤,流经万家,有朝一日平离乱,建盛世,永无离叛。多么大的宏愿呐……”年近古稀的老人猝尔一笑,笑音里尽是沧桑和讽刺,“只可惜,权欲噬心,疑病坏骨,真到了捅上天门那日,曾经多么干净的宏愿,都要被世垢染脏。”
徐明阳听得似懂非懂,依稀觉得祖父谈及的故人应是同他们结义的先皇,可先皇……不是开国明主吗?人人都赞薛广义仁皇降世,曾救苍生离苦海,配享万古长灯,他自己分明就是那条流经万家的温流,怎么会脏?
然而徐闵点到为止,并没有对孙儿透露个中真相。
后来徐明阳才知,原来当年陇西结义并非“三杰”,原来“西穹”的名字早已被万世雪藏,原来明州九镇的残垣下埋着为创薛氏江山被迫献祭的万千红骨,原来开国帝君执意将国都迁远,是因忌惮梦魇中难缠的孤鬼,他也会心虚……
“爷爷原以为,这一辈子很长,没想到眨个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徐闵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古稀之年,苍容尽显。
“您身骨硬朗,能活百寿。”
“不成咯,”徐闵释怀一笑,“爷爷知道自己的身体,这回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饮封炉酒,那铁锤沉,砸不动咯。”
徐明阳的脸色黯了下来。
徐闵倒十分洒然,“明儿,你可知爷爷锻了一辈子的兵,只一次悔过。”
徐明阳凝神看着他,“哪一次?”
“二十多年前,和你焉爷爷曾秘密铸造过一枚兵胚,若此兵流入外世,恐生惨征。”这么多年过去了,徐闵仍余悸未消,忧心忡忡地嘱咐道,“所以明阳,你肩上的担子还是要背起来,爷爷死后,徐氏战铁仍是得交到你的手中。”
“可是……”徐明阳犹豫,“堂兄不是已然承袭族脉了吗?”
“应乾……”徐闵为难道,“应乾还是太过单纯,心志不坚,容易为外利动摇,他私运去西沙的兵货里夹杂着足以打破军备平衡的利器,但我一时查不出来,应乾又明显隐瞒了什么,我知道他这些年因为阿涫的病,憋屈,在埋怨我。”
徐明阳不太会周调人际,担心哪句话说的不对,再惹他们间误会更深。
“那祖父您,有何打算。”
徐闵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满是欣赏,好一会儿后,他突然开口,“爷爷若是答应了你,你肯接掌族脉吗?”
徐明阳倒吸一口冷气,双膝一弯,重重地砸跪在石滩上,“不!”
“你不愿?”这倒让徐闵始料未及。
徐明阳义正言辞道,“终身大事始终是我徐明阳一人的事,绝不能用来作为筹码,与您置换徐氏族脉的兴衰,大是大非与小人小益,孙儿还是拎得清的。”
“好孩子。”徐闵赞许一笑,示意他起身,又无奈苦笑,“爷爷时日无多了,封炉铸刀的这些日子,我也仔细了想,即便你有朝一日真的朝世俗低头,我好像也看不见了,说不定还会遭你一生非议,每逢提到我,也不会有半句好话。”
“罢了……随你们吧。”
多少怨怼、遗憾,尽随长风,消散于烟海。
霎时,明朗日光洒进少年眼中。
他开怀畅笑,一跃三尺高,激动地就往河对岸的焉家奔去。
两岸千树梨花笑,报春的喜鹊,仿佛一瞬间站满了枝头“囍”梢。
那一应,成了十六岁少年的云顶春光,足下欢喜,是他毕生所念,余世所依。
可正当徐明阳刚一过桥,驻足桥头回眸,却见祖父如一盏风中残灯,先是冲自己这边笑了笑,随即身体摇晃几下,一口血喷出,花片般砸进族河……
在少年急奔而回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一代虎将、开国元勋,避世残喘近三十载,终于烧干了他弥留人间的最后一滴人蜡……
注1:“湿玄”择自《淮南子·地形训》,原文称“湿玄生羽风,羽风生煗介”,《原道训》中也称“玄则无影,明则无光”。笔者浅薄理解为,水之灵,玄之深,泽披万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5章 第六|四四章 三千尘甲(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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