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西已然形成习惯,张口就道:“我怎么会骗你呢?”说完话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哦呦!”她惊呼一声,往后撤了一步。
只见献流头顶招摇的草叶十分巨大,晃晃悠悠地垂到地上,还拖出去一大截,坠得他脑袋不得不稍稍向后仰以维持平衡。
此刻,他拖着曳地的绿叶缓缓从屏风后头挪出来,身上虽不见一丝尘土,形容却露出满满的疲惫:“我呢?我没有地方住吗?”
扶西恍惚了一阵才适应过来,努力憋住笑意胡说八道:“有啊,怎么没有,只是还没逛到那里罢了。”
程衣下意识地掰起指头计算起来,末了露出点为难的面色扯了扯扶西的衣袖,悄声道:“山君,似乎,确实并未安排上这位仙君的住所。”
扶西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理会,转而夸赞道:“还算满意,择日你们便启程离开吧。”
程衣如蒙大赦,哪里还有心情理会献流,忙不迭弓腰道谢,往外寻怀信去了。小侯十一见献流此状,对视一眼,也一溜烟跑了,一来二去,屋子里竟又只剩扶西献流二人。
扶西望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一时涌上来几分心虚。
“天色已晚,不如你先回去休息,睡一觉,明日就好了。”扶西露出个勉强至极的微笑,朝献流扬了扬下巴。
献流丧眉耷眼,脚下同生了石头一般,半晌也没挪动。
扶西思来想去,这人变成傻子的时候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她计上心头:“那你就先在这里呆着,站也行,躺也行,一切随你。”她快步迈过门槛,“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老人家快睡吧。”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跑出了小院,谁想刚舒完一口气,一双黑靴并着两条绿油油的影子便缓缓踱到了她跟前,脚尖相对,一时无言,对面那人还调整了脚尖的角度,与扶西整整齐齐对成一条直线。
扶西缓缓抬头,便看到献流那张时时波澜不惊的脸,他还是那么镇定,那么直接:“为什么躲我?”
扶西直起身子与他对视:“没有哇。”
献流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扶西哦了一声,缓缓从心口升上来的心虚渐渐被理智替代,她忽觉自己其实还是太善良了,此贼偷吃真身,只是让他干点活儿,费点仙力,自己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想到这里,她腰杆挺得更直了:“本山君大人有大量,你若识趣,即刻回去山洞里打坐入定。”她看了眼那两片大得出奇的绿叶,咳嗽两声,“力争在明日恢复正常,步入修行正轨。”
献流闻此,又低下头来;“可是我好累。”
扶西看看他疲惫的双眼:“累就去休息,跟我说干什么。”
献流微张的嘴唇瞬时顿住,他垂眸,眉间微微蹙起,似乎也在极力思考。半晌,他抬眼看了看扶西,最后汲着鞋子转身往山洞走去,脚步都比方才沉重了几分。
扶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头说不上来的奇怪,按理说她此刻应当十分舒心才对,可却隐隐有些不对劲,罢了,多思无益。
“是你——”
熟悉的声音灌入耳中,扶西循着来处望去,正巧看到红生抬着一只手哆哆嗦嗦,说话也语无伦次:“你,啊,怎么会是你......”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怀信所在,似乎是方才这鲛人缺水太久昏过去了,众人正合力将他抬进水缸。
扶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熟门熟路地揪起红生的耳朵:“好你个小红生,什么你呀我呀他呀的,是不是有鬼?”
红生身量尚不及扶西几寸,捂着耳朵叫唤不停:“痛,痛,扶西你快放手吧。”
思及他约莫刚恢复人身,也在凡间遭了场大难,扶西松了手指,侧头扫视起来。
今日红生所穿甚是隆重,常日里所喜的浅红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坠着打眼的各色首饰,面色红润好似抹了粉,头发也梳得齐整,连发带上头都坠了不少零碎的珠子,此外手上还吊着些丁零当啷的盒子。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挠了挠脑袋:“扶西,我今日是特地过来道谢的。”
他恢复人身有些日子了,父亲惦记他身体,硬是大好了才肯放人出来,且为防止他又偷偷溜走,还往他身上装了个传音咒。
说也奇怪,父亲今日将他大大打扮一番,夸张地不像话,却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一齐来,弄得他莫名其妙,想反抗却又实在不敢。
扶西视线顺着他挤眉弄眼的神情停留在黄澄澄的腰带上,瞬间明白过来,于是乎拔高声调:“你父亲怎么不来?莫不是害怕醉酒丢人,还是说真打算把你送给我了?”
红生腰带抖动一会儿,停了动作。
十一惊呼出声:“红生,你怎么扮成这样,像年画娃娃,还像唱戏的。”
“又不是年节,鸡零狗碎的好不清爽,谁教你的。”
小侯说完,红生的脸涨的比猪肝还红,他紧咬牙关,面色尴尬,思忖半晌,脚底飞起,照着旁边的池水就开始“卸妆”,一面抹脸一面忍住眼眶里的泪水。
扶西瞪了小侯一眼,连忙过去掏出帕子沾了水,一把抓过红生的脸重重擦拭起来:“红生你别急,我来帮你,这些脂粉都沾着油,单用手抹不掉的。”
红生眨眼都顿住,这下彻底将眼眶里的泪憋了回去。
十一抬手破坏掉红生腰带里的传音咒,他这才敢大声讲话。
“我,我认错人了......”
扶西活动了一下咔咔作响的指关节:“嗯?”
“真认错了。”他指着水桶里昏睡不醒的怀信,“他们鲛人长得太像了,我这才认错的。”
“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坦白当日的事情。”
红生顿了良久,这才肯吐露真相。
“你知道的,我父亲对我管教极为严格,从小他便告诉我山外世界阴险可怖,加之我自己也胆小怕事,自出生以来就没离开过安阳山。”
“还好后头你来了,扶西!”红生似乎有些激动,竟忍不住抓着扶西的衣袖,“有你在,父亲终于没那么多空闲成日里管教我,你还带我偷偷溜去人间,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山外也不是父亲说得那样,大多数人都和善可亲,哪里阴暗了。”
红生手舞足蹈:“扶西,说到这里,我要再谢谢你。”
献流匿在树后,见红生笑得眉眼弯弯,一张极年轻的面庞氤氲着喜色,无须粉黛也光辉灼人。
他默默握紧了拳头,脑海里有两个字在不断地旋转——旧欢,转了两圈又变成另外两个字——新欢。
他无意识冷哼一声,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阔步而出,硬生生挤掉红生拽着扶西袖口的手,将整个身体横在两人面前,气势汹汹:“你已经旧了。”
红生不明所以,蹙起眉头望着献流,先是被他头顶两片硕大的叶子惊了惊,又在恍惚中记了起来,忙不迭也去拽了拽献流的衣袖:“我也多谢你救我出来,大叶子!”
献流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扒掉他的手:“你何必再纠缠?”
扶西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只好从他背后走出来:“红生有要事,你的事先放一放。”
献流面颊紧绷,压低眉眼望了扶西一眼,双唇启阖半晌,终是慢腾腾挪开了。
扶西惊诧,自己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怎么这人能委屈成这副模样,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多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好奇怪,再看一眼。
与扶西目光相触的一刹那,献流立刻移开目光,神色似有释然,他轻叹一口气,最后回头朝扶西露出一个颇有些苦涩的微笑,好像已经宽宏大量地放下了方才的委屈。
什么表情?
扶西叹口气,拉了他的衣袖,却再不看他脸了:“说,你先说,你先说吧。”
献流面上终于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意,他走到红生面前,郑重其事,语重心长道:“你是她的旧欢,如今,我才是她的新欢,我们已经......”
扶西才听了一半便如临大敌地捂住献流的嘴,踮着脚尖将献流往旁边拖:“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他,他脑子有问题的......”
“唔——唔——我们——”献流挣脱半分,“你说了让我先说的。”
扶西合眼,立刻将手捂回去:“不,结束了,你已经说完了。”
拉扯半晌,献流败下阵来,他耷拉着眉眼,立在扶西旁边,用警惕的目光盯着红生。
众人心照不宣地揭过,红生咳嗽两声,继续讲话:“其实,我要说的,正是此事。”
献流眼睛瞪得更大了,红生缩了缩,在扶西对着献流警告,对着他鼓励的眼神中说了下去:“因为扶西总去找父亲喝酒,管我的时间就少了许多,那日我在后山独自玩耍,竟救了个貌美异常的鲛妖,她当时身受重伤,我便将她带回房中,悄悄藏起来,她说自己叫石榴,我每日给她送饭送药,久而久之,我发觉,自己似乎喜欢上了她。”
听到这里,献流紧绷的拳头终于松懈下来,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又往扶西旁边挤了点。
红生脸颊浮上红晕,他似乎沉醉在从前的记忆里,弯弯的唇角里含着几分羞涩:“我跟她说了,起初她十分惊讶,后来便问我要不要跟她生一个孩子。”
“这样的大事,我,我当时激动坏了,我也想生,可我不会啊。”他嘿嘿笑了两声,“她说要生一个像我这样的,还要教我怎么和她生。”红生羞涩的面庞在此刻耷拉下去,“就在此时,父亲推门而入,我们被发现了。”他难过地垂下了头,眸色疑惑,“或许是鲛人的魅术,父亲似乎将她认成了你。”
扶西咬牙切齿地揪住红生的衣襟:“那你怎么不解释,害我白白被他误会了这么多年!”
红生委屈巴巴:“我想着你同他关系那么好,他应该不会生气,没想到,他似乎更生气了......”
扶西气鼓鼓地将他放下来:“你自己去解释清楚。”
“扶西,我现在不能说,父亲会打死我的。”红生说话带了点哭腔,“自那天后,石榴便失踪了,我想去找她。”
“不必找了。”怀信不知何时苏醒的,他语调沉闷,容色忧伤。
红生反应过来:“对对对,方才他躺在这里,侧脸被头发掩了大半,我这才认错。”他凑过去,“对啊,你也是鲛人,你认识石榴吗?为什么说不必?我不要听什么仙妖有别。”
怀信艰难地开口:“她死了。”
红生愣住。
“而且死了很久了,连尸骨都没有了。”
“你是她什么人?你胡说!”
怀信叹了口气:“她是我娘。”
红生又愣住,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他思考了许久,上前一把握住怀信的双手:“儿子!为父对不起你!”
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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