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初冬,应着上次去乐坊听曲,冷云枝终于接触到了她儿时便喜爱的琴,因为出身卑微不受待见,她喜欢什么,她那三妹便要抢了去,据为己有。
那是冷云枝第一次向她父亲提要求,想要找个乐师教自己琴艺,乐师刚来被三妹抢走不说,父亲最终以节省开支为由,不再给她找新的乐师,却能给三妹建独属于她的小书阁。
失望堆积压塌了那层假象,冷云枝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地位,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只是不喜欢的女子诞下的余孽。
大抵是冷云枝的神情太过专注,沈莹玥察觉出来了,问她是不是喜欢琴。
人与人相处久了便会慢慢放下戒备,那些过去再次被提起,冷云枝心口还是会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沈莹玥眼底动容,她没有过多追问,却在翌日为冷云枝寻来了乐师。
冷云枝无言感动,这些时日里其实她对沈莹玥一直有所猜忌,因为她们出府后,她总是会想法子支开自己,要么说回侍郎府,要么就在故交的铺子里闲谈,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叫冷云枝自个儿去逛逛。冷云枝对她有怀疑,所以跟踪过她,发现沈莹玥待她走后都会进清一茶阁,联想起芍红说她从未给王爷侍寝一事,冷云枝几乎下意识得出了结论:她要见的是自己的心上人。
她邀自己出来,只不过是应付王爷眼线的幌子罢了。
冷云枝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萧舟野,他这个王爷着实忙碌,接连两个月又去西北赈灾了,前两日刚回来,可沈莹玥待她的好并未掺假,如今又主动为她请来乐师,据说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沈莹玥还动用了她父亲的人脉,才让老先生同意了的。
所以冷云枝做不来过河拆桥的事,她索性装作不知道。
这日从私塾回来,冷云枝的目光在朝云棋馆的牌匾上停留了片刻。
芍红:“夫人可是想进棋馆看看?您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多看两眼,却从未进去过。”
冷云枝眸色微动,踌躇了片刻,轻叹:“那就进去罢。”
京州的雪来得早,如鹅毛般扑簌簌地往下掉,身着藏蓝色交领广袖的清俊男子跨上台阶,抖落了下伞面上的雪子。
“大人,您来了。”馆长熟络地过去打招呼。
许迟把伞交给一旁的小二,笑意温和地点着头。
“今儿来了个高手,热闹着呢。”
“哦?”许迟顺着众人簇拥的位置看去,当看清那段身影,扬起的嘴角陡然僵住。
帷帽白纱掩盖下的朱唇玉颜若隐若现,白皙的素指拢着棋子,在那迷雾诡谲的棋局落下,引得众人惊呼拍手。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
“就连陈老都输了!”
冷云枝看着皱眉抚须的老人,拱手:“承让。”
老人低头思量着,闻言哈哈大笑,掏出元宝递给她:“老朽输得心服口服。”
芍红接过,美滋滋地丢进鼓起的钱袋里。
“天色不早了,小女先行告辞了。”
冷云枝作势要起身,一道温润的男音响起。
“姑娘可否赏脸与许某下一局?”
帷帽下的瞳孔猛地一颤,她愣了半愣,许迟已经走到了她身侧。
“阿哟,这不许大人吗?”
“许大人棋艺卓越,又可以看一出好戏了。”
“不了,我有要事在身。”冷云枝扶了下帷帽,转身快步下楼。
许迟始终紧盯着她的背影,见状,跟了下去。
“诶!不下了?我还想看高手过招呢。”
围观群众纷纷议论。
棋馆的大门一开,寒风裹夹着雪子灌入,冷云枝拢紧银狐斗篷,刚走出去没两步,急促的脚步声跟来。
“敢问姑娘是何许人也?”
冷云枝脚步微顿,随后继续走,但女子的步伐远不比男子,许迟拦在了她身前,喘着气,执着地盯着她:“冷二小姐。”
“许公子既已认出了我,又何必明知故问?”
打伞的芍红惊讶地两边看了看。
大雪顷刻染白了许迟的头发,呼出热气,他的语气格外坚定:“当年与我下棋的是你。”
凛冽的寒风撩动帷帽,露出半边娇容,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许迟似乎急切地在她脸上找寻什么。
“已经没有意义了。”
冷云枝绕过他,许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还没有成婚。”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艰涩,像是想隐晦地传达给她什么:“我没有娶你三妹。”
“我已经成婚了。”冷云枝侧眸。
“他......”许迟欲言又止:“他不是已经离世了吗?”
冷云枝细眉轻蹙:“原来你都知道。”
“当年的事是我误会了,我后来都有在找你,但我不知道......”
“许公子,往事不必再提。”冷云枝打断他:“就此别过罢。”
“二小姐!”
“不要跟来!”芍红警告道:“我家夫人已经是萧王的人了,你若再敢纠缠,怕不是想惹怒了我家王爷。”
许迟愣住,思绪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凝住:“萧王?”
拐角的萧舟野压着眼皮将一切看在眼里,此次远行,他第一次有了想早些回京的想法。
说不上出于什么目的,他打听到这里是冷云枝回府的必经之路,从宫里出来后,不由自主就走来了这边,见她入了棋馆,便在对面的酒楼落座,看着她赢了在场的所有人,嘴角不自觉跟着勾起。
他倒不知,此女棋艺高超。
许迟进入棋馆时,萧舟野是最先注意到的,因为他的眼神不加掩饰,直勾勾地盯着冷云枝,见冷云枝的反应,他便知二人关系匪浅,萧舟野随之来到未央街,而眼前的一幕完全在意料之中。
“此人是谁?”
玄七:“回王爷,他是徐县县令之子许迟,今年中的状元,如今任职翰林院修撰。”
*
晚膳时冷云枝就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打量,她低头舀着桂子糯丸羹,悄悄掀眸往上座看,不偏不倚对上了萧舟野黑沉沉的瑞凤眼,她忙移开视线,往嘴里塞了两块玉笋。
冬日入夜早,冷云枝沐浴过后正准备上榻,刚出去的芍红又折了回来,脸上笑得意味深长:“夫人,王爷来了。”
王爷?
冷云枝寻思着今日还没到十五,见来人,她起身过去行礼:“王爷安。”
其余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起来罢。”萧舟野扫了一圈,屋内空旷,博古架上孤零零的放着一支青釉折枝菊纹四系瓶,他的视线在紫檀书案上的琴上定了定。
“王爷怎么来了?”
萧舟野看出她眼里暗含的意思,薄唇轻勾:“怎么?这是本王的府邸,本王不能来?”
冷云枝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
“想不到你还会下棋,陪本王下几局。”萧舟野走向美人榻,捏起榻中矮桌上的棋子。
“喏。”冷云枝系上银狐披风,规矩坐在另一侧。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足,修长的手指托着蓝地黄彩茶盏,萧舟野轻抿了一口碧螺春,眼神瞥向那烛火下认真的眉目,素髻白衣,却有一种灼若芙蕖的姝美,她的面颊半掩在银狐绒毛下,从袖中露出的那截皓腕犹若柔荑。
萧舟野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轻声笑了笑:“你既是蜀州知州的二闺女,怎下嫁给了一介莽夫?”
冷云枝闻言蹙眉:“王爷调查我?”
“入了我萧王府,底细自然要查清楚。”萧舟野在棋盘上落下黑子。
冷云枝接着他后面落子:“王爷既有这能耐,大抵也能把我从前的事查清楚。”
“本王想听你亲口说,不成?”
冷云枝没看他,素指拢着白子:“没有人愿意外露伤疤。”
萧舟野直起背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脾气还不小。”
冷云枝微怔,抬眼见他并未生气,悬着的心慢慢放下。
大抵是因为日日见面,减少了疏离感,萧舟野的眼神不似从前严肃威严,冷云枝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害怕于他。
“今日在棋馆再见故人,感觉如何?”
冷云枝指尖顿住:“王爷不但调查我,还跟踪我。”
“路过。”
冷云枝:“......”
“听闻你们自幼定有娃娃亲,为何他后来要娶你三妹?此事本王还当真没查不出来。”
“因为一些误会。”冷云枝失神了片刻,淡淡道:“都不重要了。”
察觉到她不愿提,萧舟野也不想自讨没趣,两个人开始专心下棋。
赢面摊平,互相赢了两局,最后一局临到末尾时,萧舟野瞥见了她眸底的紧张,眼尾不禁上翘,故意落了错子。
茶盏中的茶水已凉,萧舟野抿尽:“你赢了。”
夜色深重,萧舟野披上狐裘踏雪而出,待院门落了锁,芍红疑惑地看向阖上艾叶菱花纹门扉的冷云枝,有点摸不着头脑。
为何又没叫水?
冷云枝打了个哈欠,脱下披风,打落绸绫轻纱帐幔,可是当躺下后,却睡意全无,脑海里回荡着萧舟野的那句话:听闻你们自幼定有娃娃亲,为何他后来要娶你三妹?
因为许迟眼拙......
*
冷父还在常县做县令时,与徐县县令多有走动,那时双方的侍妾都怀有身孕,围炉煮茶时闲谈起朝政,又扯到了家常上,说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下娃娃亲。
起初大家是当了真的,后来冷父右迁至蜀州知州,双方官阶已是不同,来往少了,当年所说的娃娃亲,众人提及也少了。
可冷云枝始终记得,因为他们都是庶出,纵使没有见过,她对许迟一直存有惺惺相惜之意,听闻他一路高中,冷云枝边为他高兴,一边又有些黯然神伤。
朝廷提出的女官制度改革正在逐渐完善,可惜蜀州没有参与试点。
那年许迟来蜀州甘俞投奔他的叔父,冷云枝抱着好奇与钦慕的心思,曾多次观察过他,许迟确实如传闻所言,生得一表人才,温润如玉,谈吐亦是得体,怀瑾握瑜。
午后的某日她随许迟进了棋馆,在见他赢了三人过后,冷云枝终究是有些按耐不住,压着紊乱的心跳,坐下来与其对弈。
那日看似是许迟险胜,其实是冷云枝故意放了水,倒没曾想被许迟瞧了出来。
临走时许迟叫住她,问她是谁家的娘子。
冷云枝不愿过早透露,她想等许迟来提亲时,给他一个惊喜。
所以冷云枝只字未说,拉紧帷帽离开。
“等等!那我们明日还能再见吗?”
冷云枝隔着薄纱看见了他眼里的希冀,思量间,点了点头。
就这样,他们接连见了五次,除却最开始的那一次,后面都是许迟输给她,冷云枝看得出来,其实好几次许迟都可以赢的,但他故意下了错子。
知晓冷云枝不愿表明身份,所以许迟并未再追问,直到他要离开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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