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乡的女儿(四)

正月十七。长安城某处高宅深院。

这家的闺阁小姐本来正于书房翻阅着本《水经注》,百无聊赖间,突然打了个喷嚏。

没过多久,又打了一个。

“真是奇怪,方才请了张太医来瞧过了,小姐明明没有染上风寒,也无咳疾,不知怎的今日喷咳不断呢。”

“青莲,给我把那件松绿海棠纹锦披帛拿来。”柳綺繁用帕子捂着嘴道。

丫鬟拿了披帛来。

“小姐,青莲让厨房去炖冰糖雪梨汤了。”

“好,青莲真乖。”

柳綺繁将那披帛环绕在自己肩上,闭上眼,捧着尾端深深嗅闻。

这披帛是她那位经年不还家的兄长送她的生辰礼,虽歪歪扭扭,但这披帛上的“繁”字是兄长亲自绣的。

“或许是兄长想我了。”柳綺繁在靠椅上,蜷缩起自己的身体。“不知兄长现在何处。”

**********

此时此刻的月都。

我们的“繁儿姑娘”依旧小鸟依人、梨花带雨靠在“姐姐”的肩上。

姬玉笙的目光在女子的左眼尾停留,又默不作声看向肩上被蹭的胭脂水粉。

“姐姐来赌坊前可听到过关于兄长的消息?”

“巧了,确实有人提起过。”

姬玉笙慢慢将手中茶盏放下,突然握住了女子的手腕。

女子看着不知所措,双目失神,眼中含着的泪就这么落了一大颗。

【繁儿姑娘。你眼尾的痣被你哭掉了。】姬玉笙在心里说。

可运气之中,姬玉笙只觉得自己的内力软绵,像冬眠了一般,根本无法自行运作。

“姐姐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方才有只蟑螂罢了。”

“哪里?!”这人差点跳起来,又强装镇定坐了回去。

“这月都是不是有什么封印内力的东西?”

“是的姐姐。月都之所以又称作鬼都,是因为到这里任何武功高手都会失去内力,傀儡当道,傀儡之术维系着整座城。除了客人,你所看到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傀儡。”

“那方才门口迎客的那些人,也是傀儡?”

姬玉笙想起来那些人不论男女,脸上的妆都浓烈得夸张,比这位的至少还要叠上个三四层,脸上涂得同白墙红漆一样。

“是,他们是本楼的迎客傀儡。”

水汽朦胧,姬玉笙握住身旁之人的另一只手。

只见其手心被茶壶尖冒出的蒸汽烫得通红。

怪不得眼泪不断,原是被烫的。

“那你呢。”姬玉笙似随口一问。

“姐姐,繁儿自然不是傀儡。姐姐怎会这样想呢?”

手的主人要缩回去,姬玉笙放其离开,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现下最紧要的任务是找陈倚舟。可若是无内力加持,怕是很难从这月都自行离开。

“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若要在月都寻找一人,街市赌坊皆不见其身影,那会在何处?”

“若是如姐姐所说,那这人便应是入了梦,已身处那三千幻境之中了。”

“我听人说,即使是选了生门,也只有五成机会出来?”

“来月都之人,皆是心中有强烈所求。若非专程采买月都之物,则大多先入赌坊,投中了相同点数,鬼仙公子就会帮其完成心事。其余者则要入南华梦,执念仍不消者,便是做傀儡的最佳原料。”

若是如此,从这里出来的几率还不到五成。

姬玉笙看着台下,“不知这甄富怎会出现在这里?”

“也许是得罪了人吧。”

得罪了人。这甄富是个骗子。许是骗到了不该骗的人身上。

“这月都,唯这鬼仙公子一人掌管吗?”

“繁儿姑娘”摇头,“这,繁儿就不知了。”

只听得楼内最上方传来铃声,很轻一声,却清晰可闻。

依稀见得那最上层有个人影,叠着腿,坐于墨色薄纱之后。

“快快,公子说差不多了,快把这厮抬走。”有人说。

那甄富被打得奄奄一息,被人拖了出去,然后是一声重物落水之声。

接着门外又被押进来一个惊慌的男人,这人一脸涕泪,不停求饶。

“公子,这就是方才那个赌输了要逃跑的人。”

楼顶没有回应。

“你这问公子做什么,以前如何处理,今日就如何处理便是,直接送到死门去。”

于是那人又被带了出去。

包厢内。

“姐姐可觉得这鬼仙公子十恶不赦,可怕至极?”

十恶不赦倒也说不上。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来这里的人都是自愿的。除了她。

只不过不知这鬼仙公子要这么多傀儡做什么。

“各位月都贵客,方才给大家上演了小小一出助兴节目,现在一切继续。爪生南。是哪位客人?”

是赵胜楠。

姬玉笙朝她的方向看去。

赵胜楠站了起来,和身边那位陪赌女郎一起下楼,到了台中央。

“请贵客诉说请求。”

“在下赵胜楠,”赵胜楠跪了下来,朝楼顶一拜,“用全部身家来赌,愿赢得白银百两。”

百两?

这数目虽不能称得上少,但若是把自己性命都拼上来赌钱,应往多了说,越多越好才对。若只为了白银百两,实在是很不值当。

“在下于麓山经营布坊多年,流年不利,遇上叛军征伐,已连续亏损一年,入不敷出,若有白银百两,便可东山再起。”

“这赵掌柜我知道,算是女中豪杰了,西南西北各家布坊之中属她的香云布坊最大,而且年纪还轻,也不知因为何事竟也来了月都。”

“就算她亏了,现在这行情,那也不是她一人亏,天下做生意的人这么多,难不成个个都要来月都?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我说,这就是做生意做得魔怔了,那锦绣布坊是她的命根子不成?”两旁包厢的人说。

姬玉笙握紧了手中的钱袋。

这钱袋之中,少说也有四五十两银子。即便是布坊生意亏损了,她赵胜楠自己带着这些钱去乡下,也能活得不错,带上她母亲也绰绰有余。不知为何非要这样做。

楼顶传来铃声。

那诡谲的琴声也加快了节奏,嘈嘈切切,直钻人耳膜。

“贵客,请吧。”

赵胜楠在硕大的赌桌前坐了下来。

“客人自行掷骰五次。若五次之中,有三次为相同点数。则姑娘可领白银百两离开。两次为相同点,则要与庄家对赌输赢。其余则要入梦去。”

“知晓的。”

那庄家又道,“各位客官,若有现在后悔想要离开者,可自行离开。但下了赌桌之后反悔的,则是要直接被送进死门的。”

“我不后悔。”

“那就请客人开始吧。”

那陪赌女郎站在她身旁,赵胜楠没要她帮忙,要自己投。她握起骰子,深呼吸了一下,往桌上掷去。

“两个三!客官好手气!”

赵胜楠看着松了口气,又重新拾起骰子,往桌上扔。

“五,一。”

“三,四。”

“二,六。”

最后一次,赵胜楠有些明显站不住了,她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骰子,迟迟不掷。

“客官,该掷最后一次了。莫要耽误时间为好。”

庄家道。

赵胜楠点头,将手高高举起,然后松开。

骰子沾了手汗,**地砸下。

“四,五。”

赵胜楠绝望地闭上眼。

“客人,请随我们去入梦台吧。”

赵胜楠脸色苍白,被人搀扶着离开,最后看了一眼姬玉笙的方向,给她作了个揖。

姬玉笙点点头,看着她离开。

“下一位,鸡鱼……这是哪位客官?”

身旁之人“哦”一声,尾音上扬,轻轻捂住自己的嘴。

那庄家叫来人,小声道,“蓝梦蝶怎的还不改?写的什么东西?!公子回来了,她要是再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同公子告状是我口音的问题,我也不客气了。”

“是我。”姬玉笙起身。

若陈倚舟就在那入梦台上,就算九死一生她也要带她走。

倚舟,你到底为何要来月都。心中的执念又会是什么。

“姐姐姐姐,等等繁儿。”

姬玉笙快步下楼,到了赌桌前。

“繁儿姑娘”也提着裙子哒哒哒跟了下来。

那庄家将骰子擦洗干净了,摆放在她面前。

“我不赌。我要直接去入梦台。”

周围一片哗然。

“姐姐,你要去找兄长吗?”

“并非。”

“可是兄长他…...”

“我要先去找更重要的人。”

那庄家脸色十分复杂,来回揣度后道,“这位客人,本赌坊从未有过先例,还请按照流程来。”

“好。那便快些。”

姬玉笙拿起骰子要掷,被身旁之人从手中拿走。

“要不繁儿先帮姐姐暖个局?”

姬玉笙没说话,看着这人替她投。

“六,六。”

“又是六,六!”

“真是好手气!”那庄家鼓掌道。

随即整个楼内都开始鼓掌。

姬玉笙看了看楼顶。

那薄纱帐后的人影纹丝未动。

“换我来吧。”姬玉笙道。

“好,让姐姐来。”

姬玉笙将骰子拿了回来。

她将骰子合于两个手心,来回晃动了好几下,才抛下。

“三,五!”

“一,六!“

“二,五!”

“哎呀,姐姐,这……”

庄家弓着腰,坐到了姬玉笙对面。

“客官,接下来由在下与您对赌。若是赢了,便可了心事,若是输了,便要上入梦台。”

“别废话,开始吧。”姬玉笙道。

“客官先请。”

姬玉笙将骰子放手里摇了摇,掷下。

“五,四。”

庄家那边另外备了一副骰子。

“庄家,为何不同我用一副?”

“这……”

“姐姐说的是,要保证公平,骰子自是要用同一副的。”

“好……”

庄家额上凝满了汗珠,将那骰子在手中摇晃了许久,就是不见落地。

“还请莫要耽误时间。”姬玉笙将方才他说给赵胜楠的话还给了他。

那庄家闭着眼,将合着的双手放到桌上,缓缓移开,然后哆哆嗦嗦睁眼。

“五,三!”

庄家松了一口气,面上喜色收不住。

“恭喜姑娘,赢了!”庄家拍手道,“姑娘可同鬼仙公子提一诉求。”

楼顶那层帷幔缓缓掀开,里面走出一个一身白衣之人,身形瘦削,脸上的面具也是玉白之色,两侧有羽翼微扬。

“公子。”

庄家跪了下来,连同楼中所有傀儡一同跪了下来。

楼中瞬时安静非常。

“何事?”

“我要寻一盲女,名唤陈倚舟。就在月都之内。”

“你确认此人在月都?”

“我看着她走进来的。”

“没有别的请求了?”

身旁之人拉拉她的袖子,“姐姐......”

“没有。”

“很好。”

“还请速速明示。”

“你要找之人,已入南华梦中。来人,即刻请这位客人登入梦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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