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石阶而上,烛火烧青苔,步步不闻声。瘴气愈重,化作细雨拂面。久之则刺麻冰寒,似青鬼獠牙噬骨。过百余步后,抬头见雾中红月,崖下一川清池,朱波盈盈,两岸白沙如银霜镀血。
“客官,入梦台已至。”
此话语毕,说话之人便消失在雾中。
瘴气入脑,姬玉笙觉得自己头疼欲裂。
她看着头顶那轮红月变成了一只被箭射死在靶子的杜鹃,又幻化成天上宫阙、歌台舞榭间琵琶女被琴弦割伤的指尖,凝出一颗饱满的血珠来,垂落而下成了一株红艳欲滴的灯笼扶桑,其花心不断绽放,像没有尽头,即将铺满整个夜幕,又哗一下全被风吹散了,如灰飞烟灭。
额上落了什么东西。
她拈来一看,是几片花瓣。又顷刻间在她手中化作数只红蝶,晃晃悠悠飞到悬崖边,停了下来。
像在等她过去。
姬玉笙往崖边走去,觉得手脚如羽毛一般轻盈,整个人像在凌空行走。
她于崖边站定,再有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那些红蝶落到她的肩上,缓缓扇动翅膀。
悬崖之外凭空出现一道门。
“姬月,来找我。”
门内有人轻语。
是陈倚舟的声音。
与此同时,门在缓缓打开。
姬玉笙向前走去。
预想中的坠落之感没有到来。眼前先是一片漆黑,接着又开始逐渐变亮。
几簇芦花从她眼前飞过,片刻恍然后,只见天地白茫一片。
她正站在一片迎着风的芦苇荡中。
这里的芦苇每一棵都长得和人一样高,碧绿的枝干,雪白的顶。倒是叫她想起一个人来。
说起来,这人现在也应入了梦,不知现下如何了。
肩上立着的红蝶逐渐融化,融成几缕柔滑的红线,自己绞进了衣料里,变成一枚小小的蝴蝶图案。
姬玉笙试着走了几步,发现脚底又恢复真实的触感。
走了很久,她还是没走出这片干枯的芦苇荡。为了防止自己只是在来回绕,她捡了个枯枝,在地上划了记号,然后用枯枝打开两旁芦苇丛继续走。
这到底是何处?
芦花如此盛放,应是在夏秋之季,而不是在现下的春寒陡峭之时。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姬玉笙终于到了这篇芦苇荡的尽头。
拨开最后一茬芦苇,见一黛青色村庄,白墙灰瓦。
近看,村庄门前一月牙形牌匾:《赵家荡》。
而远看只有模糊一片,似是水墨绘作。
两只燕飞过。比起其背景来显得浓墨重彩,黑色羽,纸白身,赤红嘴,侧看却隐匿不见。原来只是墨水晕染开来的色块。
突如其来的箫声响起,又戛然而止。
身后的芦花突然大把大把飘了过来,直往村中飞去,在上空聚集,一部分变成雨落了下来。无数根淡灰色细线、断断续续、具象化的雨。
一部分飞到更高处,化作一轮满月。
月光砸了下来。
天空越来越暗。月亮越来越亮。村里的狗在叫。
夜要开始了。
村庄的大门在缓缓关闭。
姬玉笙跑了过去。在门彻底关上之前,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纸一样滑进了门缝。
随着夜幕渐重,途经的人家都陆续点上了灯,欢声笑语不断。
“今日中秋。”
一老媪抱一幼童坐于庭中,轻轻摇晃。
二人脸上看不清五官,只隐约见得是笑着的。
“别抓,这馋嘴女娃。你母亲给你起名胜楠,胜男胜男,嘴巴倒是比男娃还要馋。待敬过了月亮,这案桌上,你想吃什么祖母给你拿。可别全吃了,留一些给你表哥。”
胜楠?难道是赵胜楠?
再往前。
这家的亦是个女孩,看着垂髻之年,正蹲着身子,低头逗弄家里的小狗。
其母正和其父在争吵。
二者脸上的眼,皆是戏曲脸谱一般怒目圆瞪。
“过了中秋,我要把楠儿送去学堂。”
“送什么送,哪有女儿家上学堂的,白花钱还惹人笑话!”
“楠儿天资聪颖,从小就熟读诗歌百首,比同村的大壮、二牛他们都要强上许多,为何不可上学堂?”
“你这妇人,懂个什么?女儿家就算念了书,又有何用?可以科考还是去男儿堆里抛头露面当私塾先生?
“你又懂什么?你可知那王二婶家的大女儿,就是因肚子里有那么几点笔墨,在元宵灯会上认识了一个进士,现在做了官人娘子?”
地上的小女孩突然说话了。
“娘,我不想嫁人。”小女孩揉搓着小狗的肚皮,“孩儿只想读书。若念了书便要嫁人,那孩儿书也不要念了。”
“傻孩子。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她母亲轻轻推搡了她一把。
“孩儿就是不想嫁人。”
“娘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等你年纪到了,自然就想法不一样了。”
“孩儿不会改变想法的。我不想嫁人,就是不想。”
那父亲突然斥责道,“你是个女子,我们生你养你已是天大的恩,你若不嫁人,难道指望娘儿老子以后养你吗?”
“走开走开。楠儿,你莫要听你父亲的。娘亲明日就给你去找私塾。”
“我是管不了你们母女了!你在这女子身上每多花的一分钱,都不准记进家用!”
“我说要用家里钱了吗?我就是日夜替人缝补,把眼睛绣瞎了,也要供楠儿念书!”
那父亲冷哼一声,进屋了。
“你看你父亲,嘴上硬,实际上还是同意你念书了。”
小女孩握紧了娘亲的手,看其根根指尖上的针孔,眼泪簌簌。两行细线落下,融进头顶密密麻麻的灰色细雨之中。
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许是这天下女子间多少都有些经历共通之处。
姬玉笙看得有些心头发紧,继续往前走去。
再前面。
这家的女子已至豆蔻年华。
这家的父母又在争吵。只不过这次,他们家的女儿也一同加入了争吵。
“六年前我就说过,不要给这女子念书,你非要把眼睛弄得半瞎也要供她念。如今可瞧见没?果然把脑子念坏了!放着这么好的亲事不结,说要去西边蛮荒之地做生意!亏你还读过几日书,可知这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
“楠儿啊,不是母亲说你,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川蜀如此之远,你可是不要你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妹妹了?”
“母亲。孩儿作为女子,既不能科考从军,可无人规定女子不可从商啊。孩儿想用先生所教之账房学问,在商场闯出一片天地。您织得一手上好的香云纱,我自小在您身边,跟您学到不少。我听说官家不惜路途遥远,每年要从江南进大批织物,却不知两广亦有上好布料。我听人说,川蜀靠着长安,又无多少人做布坊生意,是个很好的机会。父亲,我要去之成都别称”天府之国”,并非蛮荒之地,要比顺德富庶许多。楠儿有志向开家闻名天下的布坊,将顺德的香云纱卖到长安去,卖到宫里去。等楠儿做大了,再请很多很多绣娘,将您接过去,做她们的师父。”
“混账东西!”
那父亲将她推倒在地。
“你自从那学堂回来后,便不像个人了!从不给我们洗衣做饭,笔墨纸砚倒是用得勤,这些钱用来补贴家用多好!听人诓骗,自己要出去放浪形骸也就算了,还想带你母亲走!做梦!”
屋内还走出来一个七岁女童,也指着她那位姐姐,学着她父母的样子谩骂。
“坏姐姐!懒姐姐!休想带走我娘亲!”
“我们菲儿以后还要嫁人,你不考虑自己,考虑考虑菲儿呢!别把我好好的女儿也给带坏了!菲儿现在也爱舞文弄墨,耍小性子,都是你带坏的!”
“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她长大之后要嫁人便嫁人,我只是她姐姐,总不能什么不好的都是同我学的!”
“菲儿的坏习惯都是从姐姐身上学的!”
“与你何干?快回去!”女子走过去,要推那女童进屋。
那女童直接被推倒了,张口道,“爹爹娘亲,姐姐打我!”
于是女子的脸上瞬时挨了一巴掌。
“畜生,连你妹妹都打!怎的下得去手!”
“别打了!楠儿啊,你在说些什么糊涂话啊!”
那母亲急得跺脚。
“这李进士能看得上我们家,就是我们老赵家祖坟冒了青烟,给了整整三车嫁妆,是你父亲母亲我们三辈子都挣不来的钱!你不珍惜,还说远走他乡,做什么布坊生意,你简直是要了你母亲的命!”
“母亲。孩儿自小便说过的,孩儿不嫁人。”
“都只当是玩笑话,安知晓你如今竟真的会这般抵抗?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你父亲的,不让你去上那破学堂!”
“母亲。”女子跪了下来,“您给孩儿起名胜楠,是要叫我超过男子。孩儿自小亦是这般决心,若是就这么嫁了人,孩儿断不甘心,活着不比死了。”
“你你你,我给你起这个名字,让你如今这般忤逆我的?你这字字句句,都是在往母亲的心肝肺腑上戳啊!”
“当初就不该将你生下来!都怪你,当初死活不肯将其卖给那人牙子,这些年,吃了家里多少米粮,如今说走就走,还不如养牛羊来的划算!”
“楠儿啊,你今天要是走了,母亲便也不认你了!”
“孩儿去意已决。”赵胜楠给她母亲磕了几个头。“今后哪怕是死在外面,都与父亲母亲再无瓜葛。”
语毕,少年之人便背着单薄的包裹离开了。
车马之声响起。由近到远。
“白眼狼!滚!快滚!永远都不要回来!”
那母亲和家里的小狗在后面追,追了一会儿,追不上了。便停在原地哭。
那饭桌上的团圆饭吃了一半,热气全然消了,也就剩在那了。
姬玉笙继续往前走。
目前所见,每一户人家的女儿都叫楠儿。
难道说,这里是赵胜楠的梦境?
她为何会在赵胜楠的梦中,陈倚舟又在哪?
“倚舟,你在这里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姬玉笙对着空中说。
没有回答。
空气突然比起先前要咸湿许多,还隐约有一股铁锈味,像有人在天上煮了一锅放多了盐的菜汤,直接倾盆倒下,来不及融进雨水之中。
天愈发得暗了。姬玉笙往身后看去,那些人家全都隐没进浓雾里,连一丝灯光也看不见了。
而身前的路还没有变化。
月亮也照旧是那个月亮。
几线雨落在她手上,如虫爬般扭曲成一行字。
“渡口船上,雨消时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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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他乡的女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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