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飞鸽来书,公主将于明日清晨抵达月都。”
正月末。午时,万丈云间,月都登仙阁。
阁内沉香拢帘,半枝残梅,遮人影扶疏。
窗外黛山日暖,三两闲啼,燕逢来时春。
帘后人问:“蓝梦蝶,在何处?”
门外人答:“正遵照公子要求,在藏书阁罚抄《百家姓》及女公子之名。估计离抄满千遍还需三个日夜。期间奈何桥登记由观夏代替。”
“哑巴村的人彘还活着吗。”
“还有一口气。早上寄秋去瞧了。”
“嗯。下去吧。”
“是。流春、寄秋会一直侯于入梦台。公子若有吩咐,随时摇铃传唤。”
软榻之上。
内里卧着一人,冰清玉颜,剑眉微蹙,双目紧闭,时不时于梦中呓语。
床榻靠外半侧,另躺着一人。里面那位白日昏睡者正枕在他小腹上,其双臂修长,线条坚韧有力,紧紧箍着身下人的腰。
“柳舒鹤......”
呓语之人往他腹中又埋了埋,似是不满足于隔着那层雪色丝绸,要汲尽那层皮肉之下的全部暖意。
“哎。”
柳舒鹤指尖勾着怀中人散乱的青丝,轻抚其脸侧颈间,手中翻过一页话本,面上虽是在浅笑着,可那双极美的眼中却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情绪,漆黑如沉沉永夜。
“乖。继续睡吧。我的小笙。”
窗棂上飞来一只燕子,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这冰天雪地,哪来的燕子?
姬玉笙心中正疑惑,待她再回头的时候,榻上的柳舒鹤不见了。
肩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只见肩上那绣入衣中的红蝶活了过来,正轻舞翅膀。
与此同时,手中那小孩在对着她微笑。
姬玉笙看着那张年幼版她的脸。
这种笑完全不是一个婴孩该有的。她有些汗毛倒立,想起那天在花影巷见到的傀儡。
姬玉笙掐住小孩的脖子。
小孩依旧在笑,并且开始发出“咯咯”的笑声。
姬玉笙松开它。
没想到,它一落地,竟开始抽枝发条,很快从一个婴孩变成了一个少女的模样,又迅速变成她的样子。
“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个什么东西......”它学姬玉笙说话,连眼中惊讶之色都一模一样。
姬玉笙退了两步,它也退了两步。
姬玉笙抬手,它也抬手。
姬玉笙拔刀,它也拔刀。
于是两把相同的刀同时向前。
刀刃相碰声清脆肃杀,又渐听得金戈铁马,吹角连营。
转眼,雪天小院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沙场前阵,黄沙漫天,血肉横飞。
姬玉笙正一身铁甲,坐于疾驰的战马之上,身后是跟着她奔腾的千军万马。
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一枚飞箭迎面而来。
姬玉笙即刻挥臂挡掉,拉弓放箭,一下射中方才偷袭之人,正是敌军首领。
那中箭之人两眼一翻,坠落马下,敌军四散而逃。
一阵追赶厮杀后,姬玉笙只觉得过瘾。
“将军!我们镇守边关三年了!终于胜了!”
部下皆欢欣鼓舞。
“列队,归乡。”
到了这,姬玉笙已经将自己带入了这个身份,忘了自己身处南华梦中。
马儿走着走着,街景流转,便入了初夏,一片江南烟雨中,见一排柴门村舍。
家门前,候着一形容枯槁、衣着朴素之人,怀里抱了个篮子,远远见了她的马,眼里突然就有了亮色,立刻抛了篮子,朝她跑了过来。
姬玉笙下马,接住那像兔子一样飞奔过来的人。
久违的沁人花香。是柳舒鹤。
柳舒鹤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什么都说不出,眼泪不断砸在她背后。
姬玉笙托着身前人的腿,一路到了家门口,发现地上散落了一盆野菜。
“我不在家,你就吃这个?”
柳舒鹤一脸心疼,要下来捡,姬玉笙按着他不让他下来。
“夫君莫要担心,得知夫君得胜归来,我早上便去市集买了米面肉蛋,给我家夫君包馄饨吃。”
隔壁阿婶走了过来,疾呼道,“姬将军,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你家夫人这三年过得有多苦,平日里根本舍不得花钱,每天一大早就去山上挖野菜,今日同我去集市买米面的钱都还是替人浆洗才凑上的!”
“你给别人洗衣服了?”姬玉笙捉住他试图缩到身后的手。
只见那一双修长的手上全是冻疮,完全不见往日细嫩矜贵。
“对不住夫君,我给别人洗衣服了……”柳舒鹤搓着自己的手道,“以后不会了,以后只给夫君洗……”
姬玉笙从行囊中摸出一只马油霜。
“这是我从西域商人那边买的,每日涂抹,把手养好。”
柳舒鹤撇撇嘴角,又埋到她肩上哭。
“夫君。”
“嗯。我回来了。”
“夫君,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陛下下令,三个月后,我要去镇守西南。”
“三个月呐,”柳舒鹤欣喜,微红着脸,枕在她肩上道,“那,这次,我想替夫君怀个孩子,可好?”
“好。我努力让夫人怀上。”
姬玉笙托着人往屋内走。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舒鹤才走出房内,面上潋滟春色未尽,要去厨房包馄饨。
姬玉笙见他步履有些不稳,跟了过去。
“还难受吗?”
柳舒鹤摇头,安抚地拍了拍搂在腰间的手,又继续在案板上忙活。
“那再来一次?”
“夫君……”
反正这碗馄饨到第二日都没吃上。
早上醒的时候,柳舒鹤就有些不舒服,头晕脑热,还有些干呕。
姬玉笙把人从厨房弄回榻上,请了个白衣大夫来,一诊完便给她道喜。
“恭喜将军,将军夫人这是喜脉。”
柳舒鹤握紧姬玉笙的手,眼里除了喜悦,还有些惧色和恳求。
“小笙,这次你不要再叫我把宝宝打掉了,好不好。”
“夫人何出此言?”
梦境突然裂开一个口。
姬玉笙觉得自己不会说出这种话,但她好像又确实在哪里说过。
是在何处呢?为何就是想不起来?
“以前,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柳舒鹤转过头去,闭上眼,将自己的唇咬得惨白,似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兀自落下一颗泪。
“夫君,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别哭。”姬玉笙给他擦泪,“何时有的?我怎不知晓?”
“你我初见,在金陵之时。”柳舒鹤道。
【赠君金钿与红花,勿要误我好前程。】
日光将尽。
白日的灵秀山色从飘飘仙人姿,逐渐要化成簌簌鬼影。
柳舒鹤点燃床边香烛,换了个姿势拥着怀中人,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丝,柔声照着话本念道。
“你那时说,赠君金钿与红花,勿要误我好前程。”
柳舒鹤捂着小腹,一字一句,都极尽痛苦。
金陵?她何时去的金陵?
她不是个镇守边关的无名小将吗?每次出征,她的夫人都会留在这江南一隅苦等她归家,两点一线,如此往复。
她自认已是亏欠夫人,不料想还有一段她所不知的过往。
而关于过往之事。
为何她的脑袋里空空如也?
在这之前,她在哪里?又是因何同柳舒鹤认识的?
她到底是谁?
柳舒鹤将姬玉笙的手放在自己脸侧。
【可记旧时年。沉云蔽日,东风雪,小红炉,君自山外来,与我讨春酒。】
姬玉笙闭上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
只见置身于一山中小屋。
对面坐一容貌鲜妍、却眉宇清冷的少年人,正于暖炉边热着一壶酒。
姬玉笙浑身燥热,看着窗外飘着的雪,只想举剑出门,将其全部都砍了。
“请阁下品鉴。”
喝个酒,品鉴什么品鉴?
姬玉笙拿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指尖相碰间,少年人耳朵稍红。
姬玉笙倒不觉得有什么。热酒下肚,她似乎觉得好了些,可还是烦躁得想将眼前这燃烧着的泥炉打翻。
她这么想着,手已经伸了出去。
少年人却捉住她的手。
“阁下,危险。”
“你说要帮我看诊,如何,到底能不能治?”
“阁下,阁下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中了春毒。”
“哦?那可如何是好。”姬玉笙又仰头喝完一杯酒,脸色未曾变过,似是和她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
“阁下要寻人共修,方可解毒。”
“人?这里除了你我,还有旁人吗?”
少年背过身去,躲到屏风之后。
“抱歉,请阁下自行下山。我本清修者,擅自接待阁下已是破戒。”
姬玉笙举着酒杯,站了起来,朝屏风后面走去。
她往前走一步,撩开一层纱帘,少年人就往后退一步。
层层纱幔之后,最后到了一玉雕床榻前。
“还请,阁下,自重。”
姬玉笙没看他,自顾自饮完杯中酒,随意抛到一边。
“仙君,可知山下有一个道理。若是想做个好人,就要做到底。”
姬玉笙转头看他,用剑尖扯住他腰间的系带,一点点拉开。
“不然,可是要遭人恨的。”
红烛帐暖。
“你叫什么名字?”
“舒、舒鹤......”
“舒鹤仙君,你的腿真长。”
夜全然已至。
月都灯火接连点亮,丝竹缠绵入耳。
“哎呀,不得了,我们小笙可真霸道。”
柳舒鹤闭着眼,探了探怀中人的眉心,嘴角情不自禁勾起。
他稍稍起身,将手上的话本合上,叠到一旁的书堆之上。
只见那本书名为《风流剑客俏仙君》。
笔者:鹤影鬼仙。
配图:燕子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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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春色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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