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邢狱的门外，一个夫人一身白衣，头上只戴着两只珠钗，素雅无华。她一脸愁容，端着一只食盒，挺挺地站在风中，看门的衙役偷偷瞧了一眼，生怕这夫人被风吹倒了。
反观一旁的另一个姑娘，身着华服，红润饱满，若不是衙役认得人，怕是会将她认作世子夫人了。
但想来也是，京城的天说变就变，谁也不知兰姝公主会得此结局，世子夫人作为其表嫂，伤心些也是正常。不说世子夫人，就论外头那些平民百姓，哪些个不是哀容满面，但到了最后他们的嘴里也只叹气道一句公主大义。
陆朝颜裹着披风看过来，衙役立即偏过了头，不敢再瞧，他们是贵人，不可冒犯。就论里头的那位，虽说是入了狱，但到底还是亲王，傲气得很。
今日无阳，阴蒙着天。
陆朝颜轻咳了两声，同时一个衙役匆匆而来，道：“两位夫人，可以进去了。”
这是陆朝颜第一次踏进这里，如话本子所述那般，阴冷潮湿，几道火把的光尚不足以将这里照亮，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偶尔传来几声痛苦的叫喊声，不由令人生寒。陆朝颜忍住胃里的翻涌，亦步亦趋地跟在衙役的身后。
“到了，夫人，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衙役转过头，躬身行礼。
陆朝颜点点头，“多谢衙役大哥了。”
说罢，她递给衙役几两碎银。
衙役也很识趣，接过之后便退了出去。
“瑾姐姐。”陆朝颜走上前。
司瑾抬眸看向陆朝颜，眼眶泛红，显然也是哭过的。
闻声，相隔一墙的云盛眼眸微晃，但他没动。
“阿颜，你怎么来了？”司瑾立即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屑。
“我来看看你……”陆朝颜的话头有些突兀地止住了，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司瑾自小精通察言观色的本事，想起相隔不远的牢房，默契地没有再问。
“这几日过得可好？陛下会为难你吗？”
陆朝颜摇摇头，狭长的眼睫落下一片淡淡的眼影在她的眼睑之下。
“对不起。”司瑾没来由道。
陆朝颜苦笑了一声，手指微缩，“瑾姐姐，不日我便跟随兄长去接阿姝了，所以今日来看看你，你若是有什么需要，便找言澈哥哥，他会帮你的。知道吗？不要一个人硬抗。”
“还有一点，惜命一些，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呢？”
她抿唇笑了一下，将袖子里的一张纸条偷偷递给她。
司瑾也是动作极快，自然地接过了。
她顺势拉过了陆朝颜的手，或许是朝颜在外头站的时间太久了，她的手冰冰凉凉的。
司瑾的语气有些急切，“你要去北羌？不行，那是什么地方？而且世子不与你一同去，要是你遇上危险了该怎么办？”
许是过于担心她受伤，司瑾握着陆朝颜的手不知觉捏紧了些，微微淡出几道薄红来。
“我可以保护好自己的。”陆朝颜抬眸，面色坚定。
一时间，司瑾才发觉当初那个落水不能自救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好。”
司瑾没有多说，她望着她的脸，欣慰地应了一声。
不远处传来几声冷笑，间隔之间又偶有几道愤懑，听不真切。陆朝颜闻声望去，只见黑漆的过道，深不见底。
眼睫上的莹珠被风吹干，陆朝颜这才鼓起勇气往回走。她走得很慢，待经过云盛所在的那间牢房，她才迟钝地侧身唤了一声“舅舅”。
云盛眼眸微睁，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风吹过他的额角，鬓边的碎发挡住了他的视线。待他抬起头来，眼前已没有了人，只余一片素色的衣角从他的眼中掠过。
他的视线逐渐下移，落在地上，那是一盘蒸糕。
云盛一怔，眼底有些涩，上次没吃到，还遗憾呢！
他微微颤颤地上前，眸光触及过道之时，变得冷淡起来，“出来吧！”
拐角处施施然走出一个男子，“好久不见，盛哥。”
“确实是很久了，有十余年了吧，吕大人。”云盛抬头看向他。
吕信正盯着那盘糕点，眼中意味不明。
云盛轻嗤了一声，一把将糕点从外头护住伸进了里头，像是在藏什么宝贝一般，“小满做的。”
沉默了片刻，吕信点头，“嗯。”
“喏。”见他怔怔，云盛也不忍心，遂递了一块过去。
蒸糕做的不算好，但看起来会比她母亲做的好看些，还是一样的配料，红枣、紫薯，还有他不喜欢的南瓜。
吕信立即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瞬间充斥着口腔，很甜，也很好吃。
“她还没认你？”
见他不搭话，云盛挑眉，“该不会是你没认她？”
吕信想起那日陆朝颜来他府上深浅不一的试探，他弯腰坐下，靠着牢门，摆摆头，“她现在过得很好，我的出现，说不定会更打扰她。”
回想起昨日楚湛来与他商量的事，他虽然不情愿她如此做，但这是她的决定，他还是答应了。
他想，这一次，他会好好护住她的，也会好好护住她想护之人。
云盛沉默了，他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他还以为按他那性子，在得知小满还在时，会大张旗鼓地搞一出认亲宴呢。
许久，他才意识到，他们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郎了。
他也是有一个女儿的，若是女儿能过得好，过得开心，那他也知足了。想起他那个怯生生的姑娘，才更让人担心头疼。
他嚼着手里的蒸糕，却觉得有些发苦，云盛不由皱了皱眉，难不成这里头食材坏了？
陆朝颜从邢狱里出来，跌跌撞撞着身子附在墙边不由干呕了几声，无他，这里头的味道实在是难闻。
楚湛低眸，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一只手替她轻拢着肩上的披风，这才不过几日，她便这般消瘦，也寡言少语了许多。楚彤与桑蕊来陪她说话，她也神情恹恹，他怕这么下去，她会生病的。于是在她提出那个明知他很难应下的请求之时，他默了默，还是答应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的脸上呈现一丝心疼，“见完人了？”
陆朝颜抬头，轻点了一下头，目光扫过他身旁的男子，带着几分轻屑，青衫布衣，倒是看不出往日里温润公子的贵气，能折得下脊梁，怎就不敢去见她呢？
她倏尔移开目光，身子站直了一些，“夫君，我先回去了。”
楚湛的目光掠过女子，“好，我让思源送你。”
陆朝颜没有什么神情，自顾自地走了。
楚湛在她登上马车之后缓缓收回了目光，他看了一眼身旁人，语气淡淡，“你先回去吧，云州的事你好好处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叔父的命。”
说罢，他径直走进了邢狱之中。
今日的血腥味确实比平日里的重了几分，楚湛招来狱卒，“谁在动刑？”
狱卒不敢答话，半晌，才怯懦地开口，“是逸王世子带来的人，我等本想制止，可是逸王世子却拿出了死契，便不好阻止了。”
他冷汗涔涔，早就听说世家大族里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怪癖好，专以折磨人为乐趣。他们就是些小民，也管不着他们的头上。可是，这还是第一次见坐牢了都还要‘取乐’的。想起今早已经拖出去的一具尸体，身上鞭痕遍布，血流满身，都看不出原本的面容来了，狱卒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楚湛眉心紧拧，哂笑了一声，继续他的脚步。
他瞅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吕信云盛二人，没有多说。
尽头处，清静许多，也吵闹许多。
地上的男子奄奄一息，嘴里不断呢喃，他冷眼瞧过边上的男子，倒是手段了得，半点血腥不沾身。
“逸王爷，这是要做什么？是要在邢狱里杀人吗？”楚湛的眸子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杀了，又何妨？”他的语气轻蔑。
狱卒明显感觉氛围不对，他悄悄退了出去，这方天地之中只剩下二人。
“好大的口气，也不知道王爷的帮手有没有机会能将王爷从这牢里捞出去了。”
自从上回撕破脸之后，楚湛对于这个所谓的‘舅舅’已经没有了丝毫亲情可言，所以，无论是讥讽，还是挖苦，他可以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逸王坐在窗前，一束斜光照进，他伸出手试图触碰，可却忘记了那是光，人又怎么能抓到呢？
他淡淡收回手，眸子却盯着那双手许久，“少卿大人的嘴可真厉害，不愧是当了多年的文官，想本王家中那两个，有空余之时还得向少卿请教一番，如此才不输人气势，至于本王如何”，他顿了顿，转头继而笑道：“便不劳少卿费心了。如今这局势，少卿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你这位子能不能坐得稳妥，尚未可知呢？”
唇枪舌战了一个来回，楚湛的神色沉寂下来。
“你想要皇位当年为何不夺，如果你那时去争，光明正大地争，如今这坐上这皇位的人是谁也未可知？为何非要布局十余年，通敌判国，甚至一朝落败可能遭遇世人辱骂，你这样，有何意义？”
这句话说得颇为大逆不道了，若是被上传天听，革职都是小事，一不小心都是杀头的罪名。
但楚湛却不怕，他直言不讳。
见那端坐着的人没呛声，楚湛也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
“这些年你真的如愿吗？阿姝没了，你心底真的高兴吗？司瑾入狱，你就不会想起故人吗？若你入了黄泉，在奈何桥上见到了她，你就不怕她怨你吗？”
言讫，楚湛没有停留。
若他当真还有良心，就不该帮着外敌对着昭国。
他这话说得含糊，萧崇却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
他真的如愿吗？似乎在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自刎于他面前之时，他就没有如愿过。
年年的生辰愿望，他都希望她能入他一梦，可是呢，年年都落空，大抵是她真的恨死他了吧。
她没了之后，这皇位似乎早已没了意义，就好像是一个执念，他想要得到它，证明着什么。
证明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了。
是证明他比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聪慧，更适合那个位置，还是不甘于得了‘逸’这个封号，凭什么他们要么是‘安’，要么是‘顺’，只有他得了一个看似享乐的‘逸’呢？
后来的后来，又变成了其他，是权势，还是山盟海誓。
他早就忘了……
萧兰姝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年她还怀着身孕之时便对他说想要一个女儿，后来他也是真将兰姝当过女儿对待的。可是，她阻挠了他的计划。
那日，她来府里见裴雪霁，却不巧撞见了他正商议之事，他没有立刻将她灭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索性他就只能将她弄走了。
对于司瑾，那个三番两次想要杀他的女子，他又要有什么情绪。只是，那张脸，像极了她。
似乎是盯着那道光看得久了，萧崇的眼眸变得有些混沌。
责怪也好，怨恨也罢。他既已做，便容不得他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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