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岷江河畔。
马蹄包裹着麻布,五千玄甲军正摸着黎明前的浓雾悄然渡江。萧晏勒马立于高岗之上,铁盔下的双眸紧锁着对岸陡峭的山崖。
正此时,东南天际突然炸开三支赤色火箭。这是置厝军摸进公孙袭后翼,焚毁他在乌鸦岭粮道的信号。
公孙袭的守军被牵制在东线,这是他们最好的时机。
身后的斥候陈梧自雾中滚鞍下马,“少主,五千玄甲军已蓄势待发。”
“传令下去,”萧晏一夹马腹,乌骓马跃下高岗,“取公孙袭首级者,赏千金——”
剑刃出鞘,破开浓雾。
玄甲军如离弦之箭直扑敌营,可公孙袭的军队据守在一处形似卧驼的山隘间,两侧峭壁如削,萧军久攻不下。
第三次强攻时,冲在最前的萧晏忽然察觉不对。本该从后翼包抄的置厝军迟迟未至,玄甲军孤军深入,军队腹部快要完全暴露在敌军之内。
四周鸦静,连风都止住了。
在唯一的通道被公孙袭的三重鹿角阵型彻底锁死之前,萧晏急下令军队往后退守。
下一秒,一支鸣镝破空而起。弩机绷弦的嗡鸣声似擦过耳畔,无数箭矢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箭雨遮蔽了微露的天光。
三支弩箭穿透马铠,扎进乌骓后腿和腹部。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嘶鸣。萧晏滚鞍跃下,亲兵立刻涌上来用身体组成盾墙。
“撤!”
此战,玄甲军节节败退。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北燕的状况也并不容乐观。
数月之前,混在贾鲁流民中对萧晏行刺的刺客终于被擒获。审讯人员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枚壶嘴状的鱼符,经证实,此人乃北燕旧王室某位贵胄秘密豢养的死士,消息一经披露,满城惶然。
北燕旧王室还有余孽?
据还在世的老人回忆,当年北燕王室的暴虐曾多次引发天谴,久旱三年,蝗灾遍地,天上红日如同悬于头顶的一抹不祥之血。
百姓的恐惧需要宣泄,愤怒需要祭品。
唯有以最酷烈、最公开的方式,将这“旧代的幽灵”彻底撕碎,才能安抚沸腾的民怨,重铸当下的秩序。于是在汹涌如潮的民意推动下,萧、魏、梁三家不得不迅速达成合议:十月十五号午时三刻,于菜市口设祭坛,对刺客行“寸磔”之刑,以其之血肉告慰惶惶人心。
作为被行刺的对象,萧晏被要求主持当天的祭礼。
可问题是,萧晏已经秘密南下。
为了掩人耳目,他甚至将向来与他形影不离的谋士孙城留在了蓟州。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发现,萧晏已经很久没有在北燕公开露面了。
魏梁两家人借此造势,说萧晏死在了刺客的毒箭之下,不治而亡。结合城内惶惶的民心,这种谣言已经甚嚣尘上在蓟州,引发了新一轮的恐慌。
北燕局势愈发动荡,摆在萧府众人的难题已经迫在眉睫。所以这场祭礼,“萧晏”非出现不可。
当谢云姝得了消息去到萧府正厅时,堂上已有微微喧哗。徐夫人端坐于首,孙先生站于中央,萧家僚属位列两侧。
只是她的目光扫过一旁,不禁诧异。
萧翊,怎么也在这儿?
这让她立刻想起忆起前几日,她在府中散步时路过萧晏院外,恰好听见他怒骂手底下的仆从,“把这不干净的东西丢了去,碍眼!”
不一会儿,仆从捧着一件兜帽的狐裘披风出来,正要处理。
她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她那日雪夜里忍着风雪给萧翊披上的那件?谢云姝当即火冒三丈,那日她顶着徐夫人的怒火,争了半个时辰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他不知感激反而这般态度。
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正这么想着,萧翊的目光也恰好转过来,与她撞个正着。
不过一瞬,他却冷着眼,似见了瘟神般移开目光。
他在躲什么,是觉得该避嫌?
也罢,从今往后他与徐夫人之间的种种恩怨,她少管些便好。想通这一点,谢云姝随即淡淡别开眼,因而未曾察觉,那道目光不知何时又静静落回了她的侧脸。
徐夫人的声音斩钉截铁,“我绝不同意向百姓公开晏儿南下之事。魏梁两家虎视眈眈,此刻若露怯,无异于将咽喉送至对方刀下!”
“夫人,蓟州城防已然如铁壁,即便少主不在城中,魏梁两家短期内也绝对翻不出什么浪来。可祭礼万民瞩目,一旦百姓的信任崩塌,后果将不堪设想。”
“百姓?魏梁两家的狼子野心,岂非不比百姓值得忌惮一百倍?若连眼前的刀剑都挡不住,何谈将来?”
......
争执之下,孙城再出口相劝,“无民之主,岂能言君?”
“孙先生,你话严重了。”徐夫人的脸色难看到极致,无论孙城如何劝说,她的态度都异常坚决。
谢云姝静立一旁,将这场愈发激烈的争执尽收耳中。不过小半刻钟,她便从那些尖锐的言辞里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徐夫人竟然打算让萧翊假扮他的兄长,站上祭礼的高台?!
实在荒唐!!
虽说她初来北燕时,也曾将萧翊认错过。可他二人除去身高体型气质天差地别,熟识之人一眼便能认出。
“夫人,公子纵与少主有几分神似,可他年未弱冠,面容犹存稚气,如何能瞒过众人眼目?”
“祭台高筑,民众远观,只需身形相似、仪态模仿,再以金甲覆面足在祭台上站足一个时辰,足以瞒天过海。”
“你意下如何?”
徐夫人语气生硬,对着厅下的一人问。
萧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徐夫人是在与自己说话,只得垂眸,他还有得选择么?
“谨听母...夫人吩咐。”
母亲...这词一出口,说者与听者皆是一惊。萧翊在心中冷笑,他竟忘了那个女人从不允许自己喊她“母亲。”
听到萧翊未出口的“母亲”二字,徐夫人神色微变,迅速移开视线,转而看向谢云姝。
“袖袖,世人皆知你与晏儿有婚约在身,届时还需麻烦你挽着‘晏儿’的手,一同出现在祭礼台上,若你相伴在侧,百姓便不会质疑他的身份。”
谢云姝心中抗拒万分,这根本就是一个可笑的谎言。
萧晏是萧晏,他是他。
“虽是假扮,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往后,你二人从今日起,便多接触些。这几日,让张平跟着你二人,将晏儿的喜好习惯都摸透。”
不仅如此,当日下午徐夫人便秘密请来了北燕最负盛名的妆娘。
年轻的妆娘在徐夫人以全家性命相胁下,指尖微颤地执起画笔。她调匀青黛,先是在萧翊眉峰处细细晕染。
接着以深浅不同的脂粉在他颊侧轻扫,光影交错间,那熟悉的轮廓一寸寸浮现。
约莫一个时辰后,妆师伏地敬称:“...夫人,好了。”
萧翊抬眸的刹那,谢云姝呼吸一滞。
像,太像了。
不过寥寥数笔,萧翊的轮廓线条褪去青涩,变得利落分明。那双如刀锋一般却总是向下垂的眼睛,被妆娘以极细的笔触微微上挑,倒显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仪。
徐夫人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张与儿子如此相像的脸,偏偏是她此生屈辱的见证。
“张平,这几日你便跟着他,做好该做的事情。”说完这段话,她猛地拂袖转身离开。
谢云姝站在原地,仍怔怔望着那张脸。萧晏南下已经快过了一个月,除却先前的几封捷报,再无消息。
她深知,战场上的动向瞬息万变,不知他可还安好?
母亲和弟弟,此时又在做什么?
恍惚之间,却见萧翊抬手拭去眼角多余的脂粉,露出一抹属于他自己的、冷厉的轮廓。
“别这样看我。”萧翊讥讽道,“我不是他。”
谢云姝心下冷笑,这人怎么无时无刻不像是浑身竖着刺。
“你当然不是。”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去,反唇相讥:“你兄长看人时目光端方平直,带着真诚和威仪。不像你,总是垂着眼,藏着一身的阴郁气,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话毕,萧翊讥诮的嘴角渐渐收住。
看着她的目光凌厉,复杂,“你说的没错,我本就不是好人。”
谢云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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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张平跟在他二人身旁,事无巨细地讲解萧晏的言行举止——他执笔的姿势,走路的步态,甚至饮茶时指尖轻叩杯壁的习惯。
谢云姝沉默地听着,萧翊更是一连几日都冷着脸,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
离祭礼大典只有不到三日,徐夫人见他二人全然避嫌,无半丝亲近之意,脸色愈发阴沉,“这样下去,只怕他们还没站上祭台他们便要露馅!”
她唤来心腹嬷嬷,低声吩咐几句。“既然做戏,便要做全。我儿受过的苦,他也该亲身尝一遍,方能刻骨铭心。”
......
是夜,萧翊被两名侍卫拖着至谢云姝院外,随意弃置在石阶旁,闹出的动静不小,惊动了谢云姝。
她正疑惑今夜院中值守为何如此稀疏,还是冒着严寒推开院门,只见月光下,萧翊肩胛处插着一道新箭,伤口正汩汩渗着血,浸透了大半衣衫。
“这??”垂眼去看石阶下的萧翊。
他强撑着向阴影中挪了半分,不去看她居高临下的眼眸里的神色,语气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走开,别管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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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祭礼(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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