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英魂冢

前日青阳刚到长安,繁华富贵迷人眼,她好奇的四处张望,被誓心阁的车夫嘲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昨日沐照寒去了青云县,誓心阁的人更是连饭菜都不给她了,她饿的不行,又不愿去动沐照寒留给她的香烛钱,只得去路边买了两个馒头充饥。

“他们帮你取了热水,可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青阳疑惑的眨了眨眼:“热水而已,难不成还要用钱去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得不到好处,为何要帮你?”沐照寒拉着她在桌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你若不喜,便当他们在犬吠。”

“这京中的犬,确比旁的地方叫得大声些。”青阳低低骂了一句,拿起那杯茶,惊喜道:“是热的!”

“你方才出去时,我烧了壶热水,现在第二壶也在火炉上烧着,不需去求他们,水烧开了去洗个澡,待雨小些,带你去吃这附近颇为有名的什锦包子。”

青阳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都听大人的,大人待我最好了。”

入夜,雨住天晴,沐照寒倚在床边,借着烛火修补破损的机关鸟,可那木鸟连用了两次,翅膀已碎了半截,不是一时半会能修好的,她不死心的拿些刚刚削好的零件拼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暂时作罢。

“大人,买,买包子,要五个。”青阳梦中的呓语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着身旁睡的乱七八糟的少女,无奈的笑了笑,伸手帮她盖好被子,抬头望向窗外,发现已是明月高悬,于是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穿好衣衫,抱着香烛出了门。

“咚~咚~咚~”厚重的钟声响起,幽幽回荡在夜空中,随即,天边亮起点点火光,一盏盏孔明灯腾空而起,渐渐照亮了半边天空。

八月初七,大岳的国祭日。

十七年前的今日,北境数万蛮夷突袭边关,五日间连拔三座城池,直捣北桓,幸而掌管大岳最精锐部队碧血军的和衷将军府就坐落在北桓,才暂时堪堪挡住敌军攻势。

当今皇帝的父亲本是个不得宠的王爷,但先帝昏庸,民不聊生,彼时还只是个藩王世子的皇帝,得忠义之士扶持,一路打上长安城,夺了帝位。

碧血军的统帅陆白的父亲便是开国功勋之一,陆白子承父业,屡建奇功,但北桓并算不得边关,当时城中的碧血军多是陆白府上的亲兵,总不过共千余人,可烽火点了几轮,求援书写了数次,直到陆白带着碧血军拼尽最后一滴血,就连北桓城中的百姓为抵御敌军也只剩下了老幼妇孺,驻扎在长阴的神策军才从数百里外奔袭而来,击退敌军保下了北桓城。

那一战过于惨烈,敌军撤退后,北岭知府带城中百姓去清理战场,竟寻不到一具碧血军完整的尸体,陆白是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本就先天不足的太子闻讯呕血不止,休养数年才重回朝堂。

皇帝震怒,将与此事相关的大小官员尽数革职送入大牢。

亦是从那日起,皇帝日日梦见浑身是血统帅陆白带着一众碧血营的将士跟在他身后,质问他援军在何处,不过几日,皇帝便被折磨的形容憔悴,好在恰逢重阳祭祀,皇帝去清风观祈福,偶遇一位老道士,那道士仙风道骨,须发皆白,开口便说他被冤魂缠身,给了他一张黄符说可解君忧。

当夜,皇帝将黄符贴在床头,终于止住了梦魇,次日即将那道士召入宫中,道士面圣后,盯着皇帝的脸直摇头,说将士惨死,怨气不散,那黄符治标不治本,提议将八月初七为国祭日,并筑英魂冢,以超度惨死的将士。

英魂冢虽叫冢,却是座高楼,从设计到建成,耗费了十余年,据说其内的每一寸墙壁,都请书法大家刻了往生超度的经文,本欲在天昭三十七年中秋封顶完工,举办祭祀,却在那年的国祭日当晚,塌了。

彼时的杨鸿生奉旨在北桓监修英魂冢,恰逢暴雨,洪水席卷了周边的村镇,他恐百姓受难,下令打开英魂冢方向的水闸分流,却不想大水冲垮了堤坝,又裹挟着石块撞向英魂冢,将那座耗费心血筑成的楼阁撞了个粉碎,杨鸿生和楼内准备祭祀的将士亲属,也同那座楼阁一起被洪水卷走,落得个尸骨无存。

他的死讯传回京中那日,刑部也从他家中搜出了前朝皇帝的牌位,又在一个木箱中发现了不少与前朝余孽往来的书信,里面明明白白写着他贪墨修筑英魂冢的钱款,豢养私兵意图谋反,他被抄家灭族,连件衣物都没能留下。

沐照寒望着天边的灯火,直到双目酸痛,才垂眸走向□□,走了几步,突然瞥见见树下有个人影,定睛看去,正是乔晏。

他换了身素色的衣袍,跪在地上,对着那片灯火叩拜。

沐照寒本想直接走开,但他听到响动转过头来,目光相对间,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化不开的悲怆。

“你这是……?”沐照寒下意识问道。

他起身对沐照寒行了个礼:“在下祭拜亲友,无意惊扰了大人,还请恕罪。”

沐照寒愣了片刻,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除他外乔家几十口人已尽数被害,他已是孤家寡人。

她的心莫名软了几分,暂时不去想他身上众多蹊跷,缓缓走到他身旁。

她将怀中的香烛分出一部分,俯身轻放在他身侧的石凳上,轻声道:“乔公子,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更深露重,勿自保重。”

他呆滞了一下,才释然一笑:“多谢大人。”

沐照寒对他轻轻颔首,抱着剩下的香烛转身离去,夜风吹动她的衣衫,似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拉扯进无边的黑暗中。

乔晏望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抬手在树干上有节奏的敲击几下,一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小鸟扑棱棱的飞来,停在他的肩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那黑鸟将纸条衔在口中,低鸣了两声,展翅飞入了茫茫夜色中。

夏知远离开首丘楼时,已是深夜,他惊觉自己竟在楼中呆了半日,托着文盘匆匆奔向沐照寒的住处。

没成想远远的便看到屋内熄了灯,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打算明日再来,没想到一转身,便同沐照寒撞了个正着。

“夏掌使找我?”

夏知远满脸堆笑,将文盘捧到她面前:“我是来恭喜姑娘的。”

沐照寒眉头微蹙,夜色昏暗,她看不清盘中东西,于是伸手拿起那枚木牌,上面朱红色的刻印极为显眼,是“誓心令”三个字,她的手一抖,险些将木牌掉在地上。

誓心令是执令使所持之物。

誓心阁内人员混杂,有投靠朝廷的江湖人士,也有身怀绝技的带罪之人,官职最高的阁主不过四品,几个执令使更是只有六品,堪堪和大理寺的司直相当,但却连一品大员,都要敬着他们几分。

只因皇帝醉心修道后,便再没上过朝,下面递上来的奏书便也要经过内阁批阅挑选,捡着要紧的才会递给皇帝。

但誓心阁是皇帝心腹,可绕过内阁直接面圣,又因着皇帝宠信,借着替天子监察天下的名头,肆无忌惮的插手各部衙门的事务,这些年来不论折在他们手中的贼人,单被他们抄家灭族的官员都不知有多少。

几年前,誓心阁越过三法司办了桩重案,隐隐有将三司架空之意,被数次上书弹劾,但皇帝不仅没有丝毫处罚,反而红笔朱批“深得朕意”。

都察院御史觉得皇帝被誓心阁的奸言蒙蔽,于内阁外跪了一夜,破口大骂誓心阁惑乱朝纲,请求面见皇帝,却被告知流年不利,不宜相见,不久后,他的大儿子被查出占地敛财,屠戮平民,他也因包庇之罪被革去官职。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说誓心阁的不是。

“这……”沐照寒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言语。

“姑娘可有什么疑虑?”夏知远笑道。

“在下进京不过三日,在南锦时也只是地方的一个巡查使,怎堪当此要职?”沐照寒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姑娘误会了,这誓心令,是阁主借给您,让您暂且得了执令使的权,去办一桩案子。”

“青云县案子吗?”

夏知远闻言咧嘴笑道:“姑娘果然聪慧,阁主给了您这誓心令,但也需姑娘有本事将它握在手中,您若是握得住,它便是姑娘的。”

誓心令是皇帝所赐,持令者掌天子监察之权,不仅可查阅各部卷宗,必要时甚至可以调用京中部分兵力。

各部卷宗,当然也包括刑部和都察院,她老师杨鸿生谋反的罪名,便是他们定下的。

当年在狱中,刑部对她和两位师兄用了重刑,要他们交代先生谋反一事,见她死活说不出,便直接拿了份认罪书过来让她照着读,若真是证据确凿,何至于用这般腌臜手段。

她的心脏狂跳,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拿着誓心令手越握越紧,直到夏知远唤她,方才强压住心头的躁动,接过他手中的文盘。

“大胆鼠辈!”夏知远正浅笑颔首,却忽的变了脸色,目光森然的看向一旁,腰间长刀离鞘,劈在一旁的假山上,山石应声碎裂,。

沐照寒跟了过去,发现假山后湿软的泥土上,有一双带着浅浅云纹的鞋印。

轮值的誓心卫闻声赶来,夏知远沉着脸吩咐道:“仔细搜查,看看何人这般大胆,敢闯誓心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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