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屋的日常，有趣之事有二：其一是观阅这些珍贵的一手资料；其二呢便是听那几个仆役抱怨，我总能从其中捕捉到关于褚观的一些动向。
果不其然，这一日，他们又开始了：
“……公子要寻那《绍兴府志》的残卷，说是永乐年间的，库房里那几册虫蛀得厉害，字都糊了，这可怎么找？”
“唉，公子近来为着修史的事，脾气愈发难测，前日才因送去的茶水烫了些许，便斥退了春桃……”
修史？我心中一动。
他难道，要开始编撰《石匮书》了吗？
我虽对这段历史知之不详，却清楚记得褚观这部私修史在后世的分量。那是他立誓纠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的毕生心血，为此耗费数十年心血，五易其稿，九正其讹。
若真如此，那我此刻便正站在一段传奇的起点之上。历史于我，不再仅是发掘报告里的冰冷描述，而是在我眼前正滚烫鲜活的经历。纵使我再不学无术，也断不能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机会很快来了。
这一日，我奉命擦拭二楼书架顶层的浮尘，脚下木梯有些滑，我一时没踩稳下意识扶住书架，却碰落了一册无签无题的旧籍。
书册散落在地，里面是一页页墨笔手书的笔记，间或夹着些拓印模糊的碑文残片。我拾起一页，原是在考证一位参与修撰《永乐大典》的绍兴籍学者生平，其中引用了大量稀见的地方碑刻，纸上笔迹拙朴刚硬。
纵然不识他笔迹，但结合这凌乱的稿纸与仆人所说，我心下已了然。看来，他已在进行《石匮书》最基础的史料长编工作。不过，这位未来的史笔，此刻似乎遇到了瓶颈。
这或许是所有巨著诞生前，必须经历的阵痛吧。
我心跳加速着将书册放回原处，犹豫一瞬后，从怀中取出一同随我穿越过来用以记录考古笔记的一小截炭笔。在其中一页关于某块墓志记载模糊处，我轻轻画了一个问号，又在旁边小字写下另一个可与之互证的碑刻名称。
这番投石问路，不知会不会打破我俩此前的默契。
翌日，我来到二楼时发现那本书册被人动过。我翻开一看，昨日留下的炭笔痕迹旁，多了一行清隽的朱笔小字：“此说何据？”
原来，他用这种方式，回应了我的试探。
我合上书册，没再回应他。又过了两日，我在整理一堆被视为废纸的旧拓片时，“巧合”发现了半张能印证我所说碑刻的残拓，于是将其混入需呈送给他过目的待整理文书之中。
第二日，我便被调离了普通的扫洒工作，专职负责协助整理石匮楼内所有金石拓片与地方志类书籍。
调令下来时，管事嬷嬷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终是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福是祸，公子爷的事，往后你更需万分仔细。”
我垂首应下。
我知我推开了一扇门，门后的世界吉凶未卜。
专职整理拓片与方志意味着我能接触到更多梅花书屋的核心资料，但也意味着我与褚观的交集，变得不可避免。
他依旧很少亲自上楼，多数时候由他身边的贴身小厮双喜来回传递书册和纸条。他每有疑问，我则需从浩如烟海的拓片和方志中找出相关的线索，或直接写下我的推断。
我们的交流，沉默地在一张张纸条和一本本书籍间进行。
他问：“《成化杭州府志》载，仁和县有‘瑞石泉’，其味甘洌，今遍寻不获，何故？”
我查阅了大量地理杂记与水系图后，于纸条背面回复：“疑为明中期地动后水源改道，泉眼湮塞。《钱塘逸闻》有载‘瑞石泉涸’事，或可参证。”
他再问：“此页《山阴李氏宗谱》序言，笔法疑似伪作，然无法确定。”
我比对了他提供的其他几种此朝代同期族谱的笔迹风格、避讳习惯及纸张质地，回复：“序言用笔绵软，缺少明初筋骨，且‘玄’字未避讳，纸质偏新，疑为清初补录或仿作。”
他不再只问具体问题，有时会写来一些更宏大的困惑。
“修史如铸镜，欲照全貌，却常困于尘垢。如何拂拭，方得清明？”
我望着那张纸条，沉思良久。这是在问史料甄别的方法论。我提笔写下：“孤证不立，以金石证纸本，以方志补正史，以野史窥人心。多重证据，交叉验证，或可近真。”
纸条送去后，久久没有回音。
直到几日后，他难得亲自上了二楼。直到他出声，我才发现他站在我身后，正看着我刚刚整理好的一批关于明代漕运的碑拓目录。
“你似乎，对金石碑刻尤为精通。”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放下手中的目录，起身垂首回道：“奴婢家道中落前，家父喜好此道，耳濡目染，略知皮毛。”
“皮毛？”他轻轻重复了一句，唇边浮出一丝玩味。他走到窗边望向楼外的庭院景致，“你这‘皮毛’，比许多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学究，更为犀利，也更为实用。”
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我查阅过近三个月所有经你之手的整理目录与提要，条理清晰，考证严谨，甚至自成体系。这绝非寻常‘耳濡目染’可达。”
我的心微微一紧，他果然去核实了。
“奴婢惶恐。”我低下头。
“惶恐？”他朝我走近两步，高大的身躯几乎要将我笼罩在投下的阴影里，我又闻到了那缕清雅的檀香。
“我看你投书问路时，可没有丝毫惶恐。”
他果然记得，且确认了那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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