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只是想为公子分忧。”我稳住心神回道。
“分忧?”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是为我分忧,还是想借此,在这梅花书屋中,为自己谋一个不同的位置?”
我不语。他说中了,这是我的自保之道,也是一种不甘沉寂的野心。
我不甘我苦读多年,自小成绩优异,最后在一个洒扫婢女的身份上画上句号。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我依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我的脸。他看了我片刻,忽然道:
“三日后,府中雅集,来的皆是江南名士,品评书画金石。你,随侍在侧。”
我微微一怔。
“不必讶异。我需要一双能辨真伪的眼睛。而你,恰好有这双眼睛。”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不容置疑,“记住你的本分,也记住你的‘用处’。在我这里,有用之人,方得立足。”
他说完,不再看我,转身下楼。
我站在原地,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他这番话,既是认可,也是警告。他许我近身侍奉允我接近他的圈层,同时也将我放在了更显眼,也更容易摔落的位置。
三日后的雅集,恐怕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风雅盛会。
三日转瞬即逝。
雅集设在褚府花园的临水敞轩。是日,衣香鬓影,名士云集。
褚观作为主人,一身天青色暗纹直裰,从容周旋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风采照人。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我曾在史料中读到的,精通一切雅致享乐的世家公子。
我则被安排在敞轩一侧的偏厅,这里临时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金石书画陈列室,我需照看这些展品,并在褚观需要时,为他提供一些必要的提示。
来宾们品评着琳琅满目的古玩字画,气氛看似融洽热烈。然而,我很快察觉到一丝不同:几位衣着华贵、谈吐不凡的客人,对褚观表面恭敬,眼神深处却带着倨傲与审视,似乎是褚家的族人,或是与褚家有旧且地位颇高的长辈。
“宗子啊,”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抚着一幅声称是倪瓒的山水画,慢悠悠地开口,“你如今潜心著史,志向可嘉。只是这治史之道,首重家学渊源,需沉心静气,耗数十年之功。你年轻气盛,又性好繁华,广涉博猎虽是好事,但若因此分了心,恐于大业有损啊。”
我心下冷笑,这话听起来是关切,实则暗指褚观心性不定,难当大任。
褚观面色不变,淡笑回道:“叔祖教诲的是。小侄自知才疏学浅,唯有勤勉以补,广搜史料,详加考辨,不敢有丝毫懈怠。”
“考辨自然重要。”另一位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接口,目光扫过厅内陈设,“只是我听闻,你近来为搜罗书籍拓片,花费颇巨。虽说家中薄有资财,但也当知稼穑艰难。修史是千秋功业,却也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行那倾家荡产之事。”他话语中的敲打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原来如此。
褚观为修《石匮书》大量购书,引来了族中守旧派对其“耗费无度”和“不务正业”的不满。今日这场雅集,名为鉴赏,实为一场针对他的“劝诫”与“审视”。
褚观的眼神转冷,但笑容未减:“侄儿心中有数,劳烦堂叔挂心。”
这时,那位被称为“叔祖”的老者,将目光投向了我身旁案几上的一方古砚。“这方‘紫云砚’,品相倒是不错,说是前朝内府旧物?”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聚集过来。
褚观看向我,眼神平静:“知微,你近日整理金石录,对此类器物应有所得,不妨向叔祖解说一二。”
我即刻会意,他需要我配合一场做给旁人看的“演出”。他要借我之口,向所有质疑者证明,他麾下网罗的,正是这般能辨真伪、通晓文墨的俊杰。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向老者微微一福,然后细细端详起那方古砚。
我虽学考古,对石砚的了解却是外行,不过我庆幸有位痴迷此道的室友。多亏了往日听她在宿舍滔滔不绝地讲解形制、石质与包浆,诸般要点此刻在我脑中明晰起来。
“回老先生,此砚石质确为端溪上品,色如猪肝,扣之有金声。其雕工流畅,云纹布局有前朝余韵。不过……”
我停顿片刻,感受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包括褚观那看似随意实则专注于我的视线。
“不过,”我继续道,“其砚堂打磨工艺过于光滑平整,少了前朝工匠特有的磨砂质感。且底部镌刻的款识,笔力虽刻意模仿,却失之拘谨,缺少内府造办处特有的那份雍容气度。依奴婢浅见,此砚应是本朝高手仿前朝内府样式所制,虽亦是精品,但非前朝旧物。”
厅内静了下来。
那老者眯着眼,再次仔细看了看那方砚台,半晌,哼了一声:“倒有几分眼力。”
话虽如此,但他语气中的质疑已消散大半。
褚观适时开口:“叔祖好眼光,此砚确是小侄近日所得,觉得形制可喜,便拿来共赏。真伪与否,倒在于其次,能引动一番考据辨析,便不失其值了。”
他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引开,既全了他人的颜面,也申明了自己秉持的考据之道。话音落下时,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与我撞个正着。
那一瞬的停顿里,我捕捉到他眼中一缕带着欣赏之意的亮光,而我,亦以一抹了然作为回应。
然而,那面色红润的堂叔似乎不愿就此罢休。他目光一转,落在一幅悬挂的书法立轴上。
“宗子,你这幅祝枝山的草书,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当是真迹无疑了吧?为购此宝,想必所费不赀?”
那幅草书,我方才已仔细看过。笔法狂放,乍看极具迷惑性。褚观也看向那幅字,眉头蹙了一下,似乎也吃不准,于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我。
我有些崩溃。
这俨然,是一道送命题。若我点头称是,便坐实了褚观“耗费巨资”的败家行径;若摇头说否,岂非当场打了堂叔的脸,更显得褚观眼光堪忧?
合着今日这宴会,只有我里外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我相信大家读到这里,已能猜出历史原型是谁了吧。
《石匮书》是明代张岱的绝世遗作 ,开始撰写于明崇祯元年(1628年),自序中道:“经十七年,明亡后,携副本屏迹深山,又十年而成书,五易其稿,九正其讹。”
《绍兴府志》为明代万历年间编纂的地方志文献。全志共五十卷,分设疆域、城池、职官、选举、人物等十六纲,含舆图101幅。
《成化杭州府志》为明代成化年间由大理寺卿夏时正主持编纂的杭州地区地方志,成书于成化十一年(1475年),全书共六十三卷首一卷,分封畛、山川、公署等18门类。
祝枝山,以草书著称,其草书巧妙地将章草、今草与狂草结合,作品有《闲居秋日诗卷》《箜篌引》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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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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