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蓦地回头,簇拥的伞面之中,缺了一个口——撑着伞的人倒下了。
周围的人也开始失声尖叫向四周退开,庭院中央留下一把空伞,伞后似乎遮挡着什么东西,透着一件青灰色的布衣角。
方从先是下意识看了一眼房梁,黑影似乎淡了些,依稀辨认轮廓换了个姿势,倚着梁柱。方从抿了抿唇,一副“待会儿再收拾你”的模样,径直走向纸伞,指尖抓住伞沿,轻轻甩到一边。
伞后是一张被抽去血肉,皱皱巴巴的躯壳,还有刚刚飞出去的漆红筊杯。
脸是朝下倒的。方从不免觉得有点恶心,于是拾起纸伞收拢,起身用伞尖将这张皮挑着翻了个面。
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头发和胡须像缝到脸皮上一般,黯淡没有光泽。眼帘紧闭,方从掀开他的眼皮,手感不压于层叠的粗麻布,眼珠浑浊,瞳孔细得如针尖一般。
刚死没几天,还是中毒死的。
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老张?!这不是中午打扫墓林的老张吗?”
“哪个老张?”方从和温成源同时问,他俩印象中都没这号人物。
温成源怒道:“谁带进来的?”
“是我。”乔乔怯怯站出来,我前天下在山脚下遇到一位大叔,他衣不遮体的,还说他媳妇儿天天打他,看着怪可怜的。”
“我本来也只是想给他点钱吃饭”乔乔无辜地解释道:“但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总能在家中房子里见到鬼,他媳妇不信,说他失心疯,要赶他出家门。”
“我想着说给他钱,不如就帮他驱驱鬼,也算了却了他一桩烦心事,就跟着去了他家。”
“果真到了夜晚,床榻前、窗台上都趴了好几只鬼,他所言不假,也是双阴阳眼!”
方从扶额,已经快听不下去了。
“我为他驱完鬼后,他说不能白让我忙活,想报答我。我就想他有这样一双眼睛,说不定也有进咱派的潜质,也算是自己人,就带他进来了……”乔乔穿着一身粉衣裳,啜泣得花容失色,一边偷偷瞄着乔淼之,生怕被母亲责骂。
乔淼之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你怎么带他进来的?”
乔乔摸头,“嘿嘿……我先自己过结界,然后把通行符丢给他,这样我俩就都过来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方从嘀咕:“要你妈夸你聪明吗,还是平时打得少了。”
“半斤八两。”身旁传来这样一句冷言冷语。
方从以为是池初的噤声符时长到了,正从袖口掏符纸,想要再封这个小子几个时辰。
不过这声音沉沉冷冷,平稳中竟带了点笑意,耳熟,但又不是池初的声音。
思索间,手已经抬到了半空中,被人抵住手腕,拦下了。
方从望着与自己手腕相交的指节,怔然之间,纸符脱离了指缝从手中滑落,缓缓地从空飘下,雨水一滴、两滴的将纸面打湿,纸上的黑墨逐渐洇开,最后静静地躺在庭院的青石板上。
笨鸟当归又开始不安分的扑腾,爪子在方从的衣袍里乱抓。
那人收回挡下纸符的双指,垂着眼,迎上了方从诧异的目光,他眼眸中掠过不易察觉的波澜,看了她半晌。
他道:“胆子倒是大了。”
鬼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话说得让人听不懂。
此时池初疯狂在方从面前挥手,嘴里还发不出声音,面露苦色,只能一个劲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方从一把撕了他的噤声符,“憋死我了。”池初看着方从刚刚掉落在地上的纸符,震惊道:“方从,你是被吓傻了吗,怎么都愣住了。”
方从忙回过神,掩盖自己的慌张。不是,他们不奇怪吗,又多了一个人,方从心道。
正当方从想解释时,目光扫过房梁上的消失的黑影,恍然大悟。
身旁的黑影面容显现,但整体的身形还是比寻常人淡个三分。这样的情况,方从曾在祖师爷的手记中看过——活人若是少了三魂六魄中的一魄,要么疯癫要么百病缠身,少了两魄及以上则与鬼无异,但寻常的阴阳眼是辨别不出“残魂”的,只有少数才能看见。
方从心道自己果真天赋异禀,非比寻常。但是,这家伙又是怎么进来的?
而此时灵堂内其他人还笼罩在老张人皮的阴霾下,搞得人心惶惶,没人敢动弹。
雨下了一晚,就没停过。
“借尸还魂,没听说过吗?”旁边那位俯身半跪在皱巴老张旁,任由墨色衣角被雨水打湿,指尖摸着那躯壳,老张被雨水浸泡着,甚至都有些舒展开了。
“听倒是听说过,但是没亲眼见过。”方从脱口而出为自己辩解。
“不好学。”旁边那人又噎了她一句。
而方从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把池初听愣了,他忙用手晃着方从的肩膀:“方从你自言自语地在说什么,不会真吓傻了吧?”
方从被他晃得脑浆都要匀了。
乔淼之闻声也关切道:“池初,照顾好小从。”
池初得意道:“是,乔长老。”
连一向严厉的温师兄也过来怕了怕她的肩膀,“没事的。”
方从一时无语,只能道:“没什么,长老师兄们宽心,方从没事。”
乔淼之渡步,思索片刻后倒是反应过来了,她微微皱眉道:“……此鬼乃借尸还魂,闯入我门派,借尸的鬼应该还在灵堂之中,大家先别轻举妄动。”
此话一出,众人一阵骚动,巴不得离庭院远远的,修为浅的甚至躲到祖师爷灵位后面去了。
虽说逍山一向同鬼魂打交道,形形色色的鬼都见过,但是能够借尸还魂的鬼是修为极高的厉鬼,祖师爷在世时曾有人重金请他去驱过,此后再也不曾遇见,派内人害怕也是正常的。
乔淼之命人找来四根白烛,手中的拂尘在烛芯上一扫,烛光便忽明忽暗地燃了起来。她先将蜡烛放置在庭院的三个角,最后用第四只蜡烛的烛泪画出了一条白线,沿着庭院的边缘连成方形,最后放置最后一只蜡烛时轻声念咒,阵眼就形成了。
这是招魂阵中的烛阵,一般用于阴气重的地方,雨天是对鬼魂极为有利的天气,更何况是清明当天,此阵能更好的指明鬼魂所在的方位。
过了片刻,朝南的蜡烛先被雨水浇灭,随后东西两侧齐灭,最后只剩下朝北的蜡烛,烛光也印得雨丝更清晰了。
朝北的蜡烛正对着的就是灵堂,在烛光的投射下显得更加阴气森森。
看到烛阵的指向,躲在祖师爷牌位后的又一溜烟的跑向祖师爷的茶室。
方从身旁那位似乎叹了口气。
“找有人形的东西。”他指点道:“鬼魂只能借死物,不能借活物,没有现形的话,一般都只能藏在这种地方。”
“难道他不能附在板凳上?”方从独自在心中腹语,但又怕说出来被旁人听见,真以为她疯了,只能睁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对方。
对方似乎也读懂了她的困惑,解释道:“生前是什么就只能借什么。”
他怎么懂那么多。
厉鬼附的老张,所以生前只能是个人。
方从会意,移步到灵堂之中,除了摆放祭品的供桌及遗像,没有别东西了,最后方从只能将目光转到上方的遗像上。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黑衣人也跟了上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祖师爷的遗像。还有……当归竟偷偷从方从的衣袍里钻了出来,还很高兴地绕着他飞,毛色都更乌亮了几分。
池初看着在空中不停绕圈的鸟,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方从和方从的鸟好像都疯了。
当方从想往遗像上贴引魂符时,黑衣人在一旁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道:“画得那么像人吗?”
方从心道,她也觉得不像,但是别人觉得像。没理会他,“啪”的一声往“祖师爷”身上贴了张招魂符。
黑衣人:“……”
纸符上的金文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说明鬼没有附在祖师爷的“遗像”上,但离“遗像”很近。方从已经不想称其为遗像了,它根本不是。
她将目光转移至“遗像”的供桌上,贡品因为放得有点久都不冒热气了。她翻动着贡品,下方的碗碟用陶瓷烧制而成,白瓷底青花纹,她手中的这一件绘的是重峦叠嶂的高山,非常精美。
她一件一件的翻动,举起转动一圈又放下,最终停留在盛放果品的圆盘上,那上面绘制的是一幅烟雨中的江南小镇图。方从的手心有点冒汗了——图上乌乌泱泱的都是人,颇有清明山河图之势,赶集的,嬉闹的,从客栈中探出头的,生动至极。
她发现身旁的残魂好像颇为喜欢这样的器具,也看得出神。
方从毫不犹豫地赏了这个精美果盘一张招魂符,纸符金字显现,果盘上青花绘制的小人竟然开始动了起来,车马川流不息,桥下的河水也开始流淌。
“砸了,快!”
反正方从耳边留下黑衣人这么一句余音,空气便扭曲了起来,脑中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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