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雨,只不过缥缥缈缈,柔若轻纱。岸边几抹青色的杨柳低垂,桥下泛舟,古朴的拱桥与水中的倒影相接,如同一方明镜。透过其中,灰白墙,黛瓦房,层层叠叠如步入水墨画卷。
与古朴宁静的江南小镇格格不入的,是桥上站着的红衣女子,在寡淡的江南烟雨中格外醒目。
修为低的鬼魂一般会利用往生回忆制造幻境,将招魂人困于其中,使自己得以逃窜,修为高的则可以通过更多方式,比如藏在活人梦魇、回忆中。这回的方式方从有生之年头一回见——藏身于静物中。
此时似乎是初夏时节,大抵是六七月份,天气暖和,蝉鸣声渐起。
方从稍一侧目,不是,黑衣鬼怎么也跟来了。
此人正在桥上悠闲地欣赏着眼前的风光,发丝沾了几滴雨水,顺着淌到衣襟上。幻境中的他身形是清晰的。
“当归呢?”方从将黑衣鬼从上扫到下,又绕他转了一圈。
不应该,五步之内的活物都会一并入境,所以不止有他们,应该当归、师兄长老都入境才是。
“虚无境。”黑衣鬼似乎颇为欣赏,“你们是被迫入境,这厉鬼很聪明,将入境者分散开了。”
方从道:“那你怎么在这?”
黑衣鬼的目光凝视在远处的白墙黑瓦上,淡淡道:“我自己进来的,境中有一物,我找它有用。”
趁目前只有他们二人,方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你究竟是谁?”
知晓那么多鬼魅怪术,绝非常人。
她的目光紧盯着面前人的眼眸,杀气凛凛,毫无退却之意。微雨穿过两人的鼻尖,一时风起,红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当年沙场执剑,战鼓敲得激昂的女子似乎重现在阴雨朦胧的江南岸。
黑衣人默然许久,才浅笑道:“不过是个少了两魄的可怜人罢了。”说完他避开方从的目光,“方才在灵堂上,捡了厉鬼脱离附身时掉落的一魄暂用,还差一魄,特跟来寻寻。”
方从曾在崖间书阁的古籍中看过,三魂六魄缺失者,如果找到吻合的魂魄是可以暂用一段时间的,只不过要时常更换,防止本体察觉,否则便会遭到反噬。
原来灵堂之上抢筊杯砸“老张”的那位就是他,目的是为了夺厉鬼的魄,而刚才所说的需要为他所用的一物,大抵就是另一魄。
见方从狐疑,黑衣鬼道:“在下将升,逍山祖师爷将逢的堂弟,略懂招魂法术。”
听到“将升”二字,方从竟有些恍神,脑中似乎在前尘往事中翻了翻,却没翻出什么所以然来。
方从反驳,“没见过你,也不曾听说有这号人物。”心道,此人可怜归可怜,话又怎知是真是假。
“后来出家了。”那个自称“将升”的,抬头看了看天色。
“……”方从被呛得说不出话,逍山一派招魂致富,走的是从商经营之路,招魂的分铺子那是开遍了大江南北,这种纸醉金迷的日子确实不适合出家人。
方从没好气道:“几分真几分假,回到逍山,自有定夺。”
随后她便大步走下了拱桥,身后的人似乎轻声笑了一下。
落雨打在房瓦上铮铮清灵有声,集市的热闹并未因此消减。躲在房檐下的小商贩仍不知疲倦的叫卖着,檐下细雨如垂落的珠串,溅落在青石板上。
街坊时不时穿来欢笑声,闻声过去,是低头奔跑,用小手挡雨手提灯笼的孩童。
不论是幻境还是虚无境,鬼魂藏身所在必有反常。这种异常简单一点会体现在,路过的人没有影子,水中没有倒影诸如此类的地方。有的则很隐蔽,总之会违背当前环境的常理。
方从目光扫视过街坊的每家每户,卖纸灯笼的不少,各种生肖动物惟妙惟肖,因为怕淋雨都挂在店铺里头。摊煎饼的老头正往煎烙上糊了张面团,打了颗鸡蛋,金黄的蛋液和面饼混合在一起,在雨中冒着热气。
一道阴影落在方从的头顶,顺着手肘望去,那个叫将升的不知什么时候在路边买了把纸伞。一边遮着她,一边问:“买张尝尝?”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啥表情,话说得好像是方从馋了一样。但方从看得出来吃,这人真的挺想吃的。
“在这种地方不能吃东西的,你不会不知道吧?”方从道。
鬼魂制造的幻境大多都非常美好,吃的都比现实世界中好吃。意志弱的人,吃了里面的东西容易迷失自我,永远困在其中。这可是逍山的大忌。
那人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颇为不要脸道:“我出家了,清心寡欲,这种地方困不住我。”
方从:那你还想吃蛋饼?!蛋不是荤?
她突然好奇地问一句,“你死多久了?”
将升顿了一瞬,答:“五百年。”
怪不得馋,要是她死了那么多年,她也是馋鬼,可以理解。
趁着大爷摊煎饼的功夫,方从自己去旁边的纸伞店顺了把伞,她总不能和祖师爷他兄弟共在一把伞下吧,身份辈分上都不合规矩。
于是一人一伞将这条街坊大致走过了一遍,将升则神色自若地咬着煎饼,仿佛一切事不关己,置身幻境对他来说并无所谓。方从一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心想着登高望远,于是走进了一家客栈。
初夏好眠,客栈的小二正趴在案头上睡得正香,听闻渐进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客官,长住还是短住啊?”
“短住。”方从很自然道,她合上纸伞,往门外甩了残留的雨滴,伸手接了接丝丝的细雨,摊开手心,清凉的雨滴滑过手掌的每一处纹路。
小二道:“得嘞。”
等她踏入屋内时,身后的人依然在雨中撑着伞。
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在伞面。
啪哒一声。
有一瞬间好像雨就这样停了。
静默良久,方从才改口道:“不留宿了,二楼可还有闲座?”
小二忙道:“有的有的,姑娘看看要什么吃食酒水,现在正逢七月初夏,来壶桂花酒正合适不过了。”
方从道:“温壶酒,随便上两盘小菜吧。”
二楼正好对着街旁流淌的小河,可以将小镇尽收眼底,一切都是岁月安好的模样。
“客官您的酒和菜。”趁着两人对坐无言的光景,小二已经将酒菜上齐了,整齐地码在桌上。
一盘是色香味俱全的梅菜扣肉,一盘是炒得喷香的花生米,都是极好的下酒菜,方从将菜往前推了推,意思让将升吃。
将升倒了一杯清酒,不疾不徐地小酌。
方从推开竹窗,凉意闯入客栈,俯看着街市的人来人往。
要说有异常……
河水的走向是西北东南向,其他的船只缓慢顺流而动,而此时正有一艘乌篷船逆流而上,船内依稀坐了两人,其中一人正手持木桨奋力划船,风火轮似的。
方从皱眉看了好一会儿,船已经从下游要驶入她的正对面,不得不被此人的毅力折服。
她定睛一看,一袭青衣,在在乌篷的女子是粉衣裳……这不是池初和乔乔吗?
池初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终于靠了岸,摊在船梁上朝着阁楼上的方从招手。
“方从!我们在这!”
两个显眼包吸引了不少人诧异的目光。方从脑中闪过四个字——江南大盗。
池初和乔乔上楼的功夫,方从注意到将升已经独自一人喝了半壶酒,但他脸色毫无变化,也许是少了一魄的原因,没什么血色。
“方从,可算追上你了。我俩一到幻境就在船上,都快被冲到最下游去了,不过你那红衣裳太惹眼,我俩大老远就看到你了。”
池初的青衣湿了一片,一脸脱力的疲态。乔乔则是发丝湿漉漉的,几根头发胡乱粘到了脸上,都成落魄美人了。
“这辈子都不想当船夫了!”池初愤愤道,忽地看到方从对面自顾自喝酒,脸色冷冷的男人。
“这位是?”
“将升,他说他是祖师爷的堂弟。”方从不管是真是假,随便介绍了一番。
“啊,我怎么没听长老师兄们提起过?”池初挠头。
乔乔不管三七二十一,拍了池初一下,“祖师爷他老人家都一大把年纪了,咱俩才来多久,那么久远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她甜声道,“师叔好。”
他们师叔听到这话似乎不是特别高兴。
“师叔,您是来帮我们的吗?”乔乔又开始掉眼泪,哭腔不止。
方从心道他是来吃东西的。
乔乔越说越委屈,这鬼地方根本看不出破绽,这可怎么出去啊……娘亲和温哥哥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将升抬眼,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可知此时的江南是什么时节?”
他话音一落,客栈楼下响起了清灵的童谣声。
“正月十五月牙圆,阿妈领我猜灯谜。”
“人团圆,汤团圆,阿嫲领我买灯笼。”
“走马灯,红彤彤……”
方从望向窗外,又是一群孩童一步踩出一个水花,在青石板路上跑来跑去,手中提着兔子花灯、旋转的走马灯,嘴里大声唱着童谣。
阿妈领我猜灯谜……走马灯……红彤彤……
这童谣唱得方从心里越发觉得诡异。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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