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宗从白樊楼出来之后,便又带着买好的桂花酒去了位于武学巷的余宅——这是他那位在礼房为官的老师的住处。
这也是他在汴京城里能去到的最高处的地方了。
余家不大,门口也不过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入,家仆不多时便通报了回来,沈庆宗于是熟门熟路地径直去了前厅,很快就见到了他那位在礼房任职录事的老师。
余录事似是刚从书室过来,右手指侧还沾着隐约的墨痕,见到沈庆宗,他便笑着招呼道:“伯敬可是知道我正馋这酒,所以特上门来解救的?”
沈庆宗恭笑道:“我是来和老师一起解馋的。”
余录事哈哈笑着,摸了摸颔下花白的胡子,又道:“早同你说过嘴上要小心,今日却又不曾把门。”
中榜士人皆天子门生,官员间不可私相以师生相称。这一点就算余录事不提醒,沈庆宗亦自当是知道的,但他也深知,不是人人都那般恪守禁令,所以他自然也不应当那么“规矩”。
于是他仍是一如往常地笑道:“自家门内没有外人,就请老师容我随心些吧。”
余录事的心情明显很好,但还是说道:“君子慎独。”
沈庆宗口中应是。
师生两个便入座饮茶,叙起了话。
沈庆宗斟酌着将朝廷将要新修运河的消息给说了,然后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余录事却是根本未曾收到这个风,闻言不免感到诧异,说道:“此事想必是官家还未正式下谕。”
否则就算礼、吏二房间隔着关系,他也不过只是个录事,但朝堂上的消息也不可能半点没有耳闻。
可话说回来,倘若真都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这消息于他们而言也就称不上有什么价值了。
余录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显得有点“无用”,但在学生面前却又不太想将这份“无用”显现出来,于是旁的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你若是有什么打算,那我回头也帮你多注意着吏房那边些,朝上有什么消息出来便告诉你。”
沈庆宗等的便是他这句话,虽也心知余录事未必能顶什么大用,但终归是比他们都有用些的,于是接过话便即时道:“老师也知道,我们是不可与那商民争利的,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但我二弟身上却还担着一大家子的重担,我之力微薄,能帮他的不多。”又略顿了顿,续道,“不过,他倒是能找到有钱本的朋友合作,只是人家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说好了对方占七成,我二弟占三成。”
“可是我想着,老师这边才是出着大力,若没有您,他们也不过是两眼抓瞎。”他说,“所以也同我二弟说好了,老师您若有亲友也愿意入股,便只需出一成钱本,往后分利取三分之二,如何?”
余录事在官场上,当然也懂得 “亲友做买卖”的话术是什么意思,沈庆宗这就是在摆明了让他也加入赚一份。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不是做买卖这块料,也并不在计省当差,但也能凭肉眼就看得出来:停塌生意的利润太可观了。
可余录事也有自己的顾虑,一是停塌生意虽然回报高,可初期钱本投入也不少,哪怕只是一成,光凭他这个只拿俸禄的人却也多半是有些吃力的;二,则是沈庆宗许诺的分利,让他多少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这个买卖应是可以做,不过这二成利就算了。”他犹豫之后说道,“你虽待我如师,但这做买卖的事却不是如你今日随手送酒可比,此利我不欲多占,你也不必以此为负担。”
沈庆宗便又劝了两句,然后在余录事坚定的表态下,这才语气无奈地应了是。
他在余家宅子里待到申时将末方离开,出门上车后便打算直接去铺子里找二弟沈耀宗,然而马车才驶出巷子不远,却又缓缓停了下来。
“老爷,”从人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前路有车过来,我们先往旁边避一避。”
沈庆宗并未太在意,“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本是常事,底下人即便不明说为何相让,他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行路规则,并不会去深究。
但今日却有些凑巧,就在自家马车正要往旁边小路上让开时,沈庆宗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在喊“陶判官请慢行”,他不由微顿,忍不住抬手将车窗轻推开一条缝,将目光探了出去。
只见斜对面不远处停驻着一辆平顶马车,角檐下挂着两枚鎏金雕花的香囊,此时正有一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车檐下,隔帘向着里面的人在说着什么,眉宇神色间极是热情客气。
从沈庆宗的视角看去便只能看到这么多了,若想要看清那辆车里坐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就须得把车窗全部打开,但这样一来,对面的人也就很容易看见他。
他大约已经猜到了那车里的人是谁,所以他并不想露脸。
陶宜,陶若谷。
与他同榜的进士,只不同的是人家在一甲第三,乃是年轻有为的探花郎,而他沈庆宗却排在一百三十六名,只堪堪挂在一甲榜的尾巴上。
枉他自负少年天才,十九岁中举,当时母亲也对他寄予厚望,可之后却直到三十五岁才终得进士及第,然后又亲眼看到另一个方二十出头的天才出世,受尽所有瞩目。
再之后,便是他用尽心思求得与余录事接近,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京都畿县鹤丘县主簿的位置,而这已是比许多人都要好的去处了。
可陶若谷,却轻易地便一脚踏入三司计省,做了度支判官。
不同人,也不同命。他没什么可多说的。但却也不得不承认,陶若谷的存在令他倍感挫败。
即便对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
但也已经足够难堪了。
沈庆宗原本不错的心情顿时于瞬间跌到了谷底,他也没了什么心思,转而对随从吩咐道:“直接回照金巷吧,找个人去通知二爷。”
***
沈庆宗到家的时候,儿女已经都下学回来了,包括长子沈缙,今日也恰好放了旬假。
他没先去换衣服,直接去了前院的书斋。
刚走到窗外,他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了个略显稚气,却又带着些与这稚气并不相符的沉稳的声音说道:“爹爹十九岁就中举了,大哥哥你明年下场也不算早。”
是次子沈约。
随后里面又传来了一个带着些许讶然之意的少年声笑着道:“你倒是口气大,就对我这般有信心,觉得我下场便能考中?我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沈庆宗皱了皱眉,一脚踏进门去,口中道:“没出息。”
他冷不丁地出现,又突然沉着声斥了这么一句,两个孩子不由猝不及防地愣住。
沈缙旋即涨红着脸,低头喊了声“爹”。
沈约也从座位上站起,端端正正地礼唤道:“爹爹。”
沈庆宗朝次子微点了下头,然后看向长子,肃然道:“少年志气最是难得之时,谦逊虽是应当,但若连那么点敢与人争锋的念头都没有,将来又凭什么青出于蓝?”
沈缙被他训得面红耳赤,惭愧地道:“孩儿知错。”
“你是我沈氏长子,上承乃父,原是该给你弟弟们做榜样的。”沈庆宗道,“今后说话前先过一过脑子。”
沈缙低着头不敢言语。
沈约看了眼兄长,对父亲说道:“爹爹,大哥哥很厉害,他这次写的文章还被先生称赞了,说让他明年便下场试试。”
沈庆宗闻言,心情略有舒缓,点点头道:“待会拿来给我看看。”
恰此时,底下人正好来报说二老爷回来了,沈庆宗便暂时放下了书斋这边的事,转而去了院中。
他的二弟沈耀宗正站在廊下等着。
“大哥哥。”沈耀宗看见他,笑着唤道。
沈庆宗应了声,加快了些脚步朝对方走去,口中道:“你该先去娘那里等我,外头站久了当心受风寒。”
“只才站了一会儿,不妨事。”沈耀宗道,“我们一起过去娘才高兴。”
沈庆宗知道他这话里意思一半一半,想兄弟同行是真,不想独自面对母亲却也是真,于是也不点破,只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便并行着往福寿堂走去。
沈老太太正在看孙女插花。
听得下人来禀报说父亲和二叔过来了,沈云如便将手中刚修了一剪的金丝菊顺手插在了文竹间,然后站了起来。
沈庆宗兄弟两个走进门,先朝着坐在上位的母亲抬手施了一礼,异口同声唤道:“娘。”
沈老太太浅浅应了一声:“嗯。”
沈云如亦朝他们两人礼道:“爹爹,二叔。”
沈庆宗眉目温和地点了点头,沈耀宗则笑着道:“掌珠这是在插花?不错,好看。”
沈云如还未来得及回应,便听到身后传来了她祖母淡淡的声音说道:“你是在外面浸淫久了,连花插得好不好都看不出来了?那朵金丝菊分明长短修得不够,位置也错了。”
注:“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宋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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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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