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崽!”
雨啪哒哒砸到青石板上,一脚踏上去,鞋子里浸了水,也跟着啪哒啪哒地响起来,钱闲和赵轶一前一后抱着伞冒雨往家去。
雨大的时候是不能打伞的。父亲讲过,这时的伞不仅遮不住风雨,还会被摧坏。
赵轶在前面跑得飞快,他想,母亲太难过了,他得把箫姐姐说的话讲给母亲,说不定母亲听了就会好。
“慢点!”
狂风暴雨的天气看不见天的清明,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街边的店铺都点了灯笼,被风吹得七扭八歪。
给他一种出来的太久了的感觉。
赵轶很着急。
“轶崽!”
赵轶不管不顾地拐进巷子口,发现巷子里很多人。他不明白这些人——这么大的雨,他们不待家都往哪里去?
他不会说‘借过’,像只小老鼠找缝钻过去。
“等等我!”
越往前,那些人的面孔越熟悉。他们在赵轶眼前停留,又不肯张口说话,默默向后撤去。
后面的钱闲也不再喊了。
赵轶跑得筋疲力尽,看见除夕吃酒的那些人都围在自家门口。他腿一软,不知是谁将他捞起来,头上不再落雨,有人给他遮了伞。没有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赵轶抹一把脸,看清了——院门是开着的。
母亲出去了?
他要怎么跟父亲讲?
为什么、为什么人这么多?
院子里凭空多了一只雨棚,把整个院子都占去了。雨棚里站着的人见他来了,自动让开路。中央的灯火经受风一吹,灭了。地上摆着东西,现在只是一片黑乎乎的模糊影子。可早在火灭的刹那,赵轶什么都看清了。
淋了这一路的雨身子终于开始冷起来了。
“赵轶——赵轶——”钱闲从来不这样叫他,抱着自己腿哭喊的人到底是谁?灯光照过来,赵轶皱眉看一眼,那人眼睛红红的,的确是他那个爱哭的哥哥。
“别过去,我求求你赵轶……”大人们去拉钱闲,七八个扯不过一个小孩子。钱闲也拦不住赵轶,被拖着在地上磨。
泛黄的白布上落了水,冰得赵轶骨头疼,他第一下几乎抓不住,他抬手只掀开了一角。露出来赵迹冷青的一张脸,衣服还是他早上穿出去的那件。赵轶从来没有看过他那副样子,赵迹是慈父,连重话都没和他讲过,更别说黑脸了。
“父亲?”
赵轶觉得不像,心里莫名有些害怕。
他轻轻去碰旁边瘫坐在地上的秦有生,她的头抵在石柱上,有黑色的血粘在上面,看不到正脸。“冷不冷?母……”赵轶话还没说完,触到秦有生的肩膀,她整个人往后倒去,赵轶没来得及抓住她,发出很大的碰撞声。
赵轶什么也看不清楚。
母亲……摔倒了?
赵轶想去扶,被钱闲扑过来搂住,冰凉的液体落到他颈窝处,他的身体手也被死死把着。整个人生生被钳制住,赵轶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他控制不住的嘶吼起来。
“你们都走,都走!”钱闲恨这些人。
“闲哥儿,他终归是要知道的呀。”没人把小孩子的不懂事放在心上,自顾自地承担起大人的责任,“这雨没个停样儿,不能再放棚子里了,厨房太小,只能搬到里屋去。”
“停哪里?停屋里的话,以后还怎么住人?”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唉。”
赵轶哭够了,瘫靠在钱闲身上,眼睛盯着摇曳的白烛,心里安静得很。他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他需要睡觉。
淋了雨是要发烧的,身体难受了就会做噩梦。
醒过来就好了。
念头才起,他头稍稍往后一仰,便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过去多久,赵轶只觉得嗓子很难受,他睁开眼,人已经在床上了,被子下面的四肢都酸痛。外面雨还在下,他坐起来,屋里摆着的两方白布引入眼帘,它们十分强势地带着记忆冲进脑子。
他想起来了。
母亲她,又奔着父亲把他丢下了。
“轶崽。”钱闲注意到这边,连忙跪起身,一下子竟要扑到地上去,他手一撑,慢慢站了起来。“轶崽,你等等我。”钱闲不知道在手忙脚乱什么,时间明明还有很多。
他踉跄地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水,“轶崽,喝药。”
赵轶往床边挪了一点,乖顺地接过碗,视线落到药汤上,“哥,父亲死了。”
钱闲看着他。
“母亲也死了。”赵轶道,“我还没跟她讲萧姐姐说的话。”
钱闲站在那儿,垂着头,露出冷白的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轶的脑子很乱也很安静,他想做些什么,想去后悔一些什么事情,怪谁都好,让他有东西去怨恨,有地方去释放情绪,但他是那么清楚地知道白布下的人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整颗心只剩下茫然。
赵轶等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等什么,什么也没等到。他自言自语道,“我喝药吧。这个时候生病不太好。”他昨天哭了很久,现在又发热,原本就不好听的嗓子雪上加霜。
钱闲手捂着脸,不可控制地哭起来。
没有什么是要做,忙碌的时间突然慢了下来。赵轶再一次醒来,懵了很久,他道,“我想走。”
钱闲默了一瞬,往火里丢了纸钱,“要安葬完他们。”
赵轶问,“怎么安葬?”
钱闲将门打开,放那些不时就过来喊几句的人进来。念叨的教训是一句没听进去,两个孩子将长辈的尸体处理事宜完全放权给他们。钱闲整理好了东西,打成一个布包,放在床下。“等回魂那天,要跟姨父姨母交代一声再走。”
赵轶点点头,“咱们去哪儿?”
“去最近的城里,那边有海,码头很多,我们可以在那儿做小工。”
“好。”
守灵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决定动身的那天。一路声响从远方慢慢过来,吹吹打打的丧乐不知道从哪里来,赵轶和钱闲头上绑着白长巾带,心无旁骛。
“唐家来人了。”外面得了消息。
“他们怎么来了?给人安了这样的事,还要闹一场?”
旁的人一拦,“三哥儿派来的,或许还是念了陆夫人的情的,他们家不是送陆夫人出嫁吗,有点交情。”
来传话的是个老熟人,和赵迹一同做事的吴叔。他进门就哭道,“节哀啊各位,可怜秦娘子,一片痴心,就这么跟着去了。”吴叔擦了眼泪才说上正事,“我这趟,是三夫人体恤赵迹在林场做事了这么久,剩两个孤苦小的,想着没人帮衬,好心给送来两副棺木,叫人安心走。”
这会儿的三夫人是何夫人了。
一屋子大人都不吱声。
吴叔上了香,拜了又拜,道,“林场里忙,实在来不了。”
他这话是说给两个孩子听的,好歹也是这段日子经常来往的,作为长辈,一直不露面是该说些什么。
“知道。”赵轶点点头。
钱闲道,“谢吴叔记挂着。”
吴叔上下看了看两个干净得体的孩子,叹了一声,“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去找我。”
钱闲应了。
有了何夫人的帮忙,丧事是办的更加体面了。林场的人也有几个来帮忙,赵轶原本觉得天大的难事,站在旁边看了不过两三个时辰,也就成了。
回去的路上,赵轶和钱闲对视一眼,钱闲冲他点点头:回去就走。
只是入了夜,邻里的各家娘子热心来摆了白事宴,一群人说着赵迹和秦有生的生前事,闹到快天明。
两人又等了一天,把用过的碗筷全部洗干净。
第二天,两个人等到夜半,带上东西,摸墙根走了。
“要跟惠姨说一声。”钱闲把折好的纸混着赵家小院的钥匙从门缝塞进惠大婶的院子里。
“她还能回来吗?”赵轶问。这两天,听那些和惠大婶总不对付的小年轻讲,她父亲借口病危将惠大婶骗回去嫁人去了。
钱闲回,“会的。”
走到去私塾的路口,赵轶想起来一件事,“开春还要去夫子那里听学的。”
“惠姨会告诉夫子的。”
路过绣品铺子那巷子,赵轶又道,“萧姐姐还要给我送礼物。之前我同她讲了,我住在清居巷,不知道会不会给我送过来。”
“明年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去家里看看。”
赵轶嗯一声。
好像一切事情都了结了。
钱闲去叩那个芦苇荡里的小木屋,一个披着皱巴巴外衣的瘦老头摸黑推门出来,头上的白发团成几揪,赵轶看了一眼,那老头就将斗笠带上了。“去哪儿?”
钱闲答,“主城。”
“十文钱。”
钱闲摸兜,再一张手,正好十文。
老头打量他一眼,“主城那边乱得很,你们大人呢?”
赵轶冻得牙齿发紧,听钱闲语气不善地对那老头讲,“不干你的事。”
那老头哼一声,吧嗒一声上钥,走在前面带路,“冲什么冲。这儿可没人,你不怕我把你们沉到湖里去?”
钱闲依旧是那口气,“怕你?”
小船也停在芦苇丛里,赵轶跟着踩到那摇摇晃晃的船里去,充斥着一股湿气的味道。
“我一把老骨头,认栽咯,打不过你俩行了吧,到时候你们抢了我的屋子船,倒成全你们了。”老头打了个哈欠,给他们扔了一床褥子。钱闲毫不在意地给他们两个围上,看那老头解船绳子。
船板吱哟吱哟的晃起来,移动的感觉是很清晰的。
“明天是个大晴天啊。”老头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在风里。
小船上有个挡雨篷子,他们看不到外面,那船夫说出这番话,想必是月色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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