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姻亲

光影交错,推杯换盏,东方吐白。在欢笑声里,每个人的疲惫感都初现时,不知是谁弹了两句十分苍凉的调调,半晕沉的众人都望过去。弹琴人在光暗处,只看得清落在琴上瘦弱露筋的手。他熟稔地拨弄琴弦,男倌们显然是知道这首曲子的,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乐器与之合奏,调平缓而悲伤,意苍凉而繁盛,一切一切倏然崩塌,落下一地沾雨桃花瓣。

阳光透着窗户描摹着每个人的身形,铺上属于它的光彩。

赵轶恍惚闻见酒的味道,挣扎一下堪堪眯开眼,瞥见那围在鼻尖的泛着白荧光泽毯子,他裹了裹毯子,头往里一歪,想躲过日光再睡。只可惜随着呼吸,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起来,终于是慢悠悠扶头坐起来。当下门窗紧闭,光照进来竟有烟雾错觉,他这才看清楚满屋子乱倒着人,男男女女,软枕毯子,琴和萧,花与酒,全部乱作一团。

赵轶呆坐了好一会儿,思绪跟着头上胸间的疼痛四下蔓延。

“这屋子……”

“是轶哥儿他们。”

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他才好似真正被唤醒,赵轶想自己好像睡得太久了。

轻轻推门出去。门口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低声道,“轶哥儿,东家请您洗漱后过去。”

赵轶记起来了,今天要去见魏玉君的。正想回去叫人,一想楚离的用意,停下动作,“要是我哥他们问起我,就说我跟着母亲去见魏家小姐了。”

“是。”

匆匆跟着去洗漱、用餐,再任由他们打扮一番。才和楚离一路到了御逍遥,见过魏玉君的母亲和姐姐,几个人说了些客气话。楚离便吩咐他道,“你君姐姐喜欢清静,一会儿你自己进去,言语别冒犯人家。”

刚认的舒姐姐带他到一个院子门口,刚要进去,就看见一个身影靠着栏杆坐在廊间。

魏玉舒道,“这就是我那妹子了,你去吧。”

赵轶预想过许多见面情形,知道魏玉君现在大概是十分伤心,要么心如死灰,要么浑身带刺,总之是生人勿近的。就是没料到,是这样一个薄雾的早上,在一个红漆雕廊里,她带着一条宽大的白毛抹额,墨色头发散在耳后。什么装饰也没有。视线立刻落到他身上。

她衣裳领口处一个盘扣吸着赵轶的眼睛,不是正中间,偏右,这会儿全露出来。确实显眼,青绿色,碗口那样大,线纹都清清楚楚。赵轶从没见过这样的衣服。

“你就是赵轶?”她笑问。不用赵轶回,魏玉君继续道,“你长得真好看,我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谁会上来这么一句话?

赵轶也笑了笑,走上前坐在她对侧,“君姐姐在这里坐了多久?冷不冷?”

“不冷,我在等下雨,感觉今天会下雨。”

她语气很柔,声调却不是,能感觉得到她很累。长相也不是柔弱挂,只是累的人软掉了。

渡月城这样一个几乎天天阴天的城,今天却有日光。若不是这院子朝阴,她早该知道今天没有雨会来。

她不知道吗?

赵轶道,“我也喜欢下雨,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只要下雨,我就开心了。要是不下雨,我就会去听戏,在台下看他们热闹,我也能开心。”

“你这么小,爱听戏,你听什么曲目?”

只比他大半岁的人说这话。赵轶想了想,道,“《牡丹亭》,姐姐听过吗?”

天上云滚滚,赵轶瞧了一眼廊外,翠绿的叶子微微摇曳。魏玉君道,“珠儿说太阳出来了,不会有雨。”

赵轶问,“那姐姐怎么要等?”

“我跟珠儿下了赌。”魏玉君赌赢了好得意,又念,“‘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白玉梅。那时节,走马在章台,丝儿翠好笼百花魁。’你听得懂《牡丹亭》,可我一点都比不得百花魁。”

“但姐姐会下赌啊。”

“赵轶,说说你吧。”魏玉君一笑,起身往阁楼里去,赵轶跟在她身后,絮絮道,“两年前,我还在秦风苑做工,给一个姐儿送胭脂,这个姐儿长得和花一样好看,我平常是看都不敢看的。那日她和其他姐儿在谱曲,我给她一个人送胭脂,别人看见了都在起哄,我脸一下子就热了,她也很羞立刻回身了,我默默下楼去,她跟出来送我一条薄毯子。我有时也去码头,她说带着挡海风用。但是我没有收。”

天阴沉得厉害,两个人坐在开着大窗的阁楼里。魏玉君问,“为什么不收?”

“因为我没有想清楚。”

“没想清楚,为何单给她送胭脂?”魏玉君心思细腻,早听出来他的纰漏,“后来呢?”

赵轶道,“后来她走了,去了更好的地方,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珠儿找了半天,才发现这两人摸黑在这里坐着谈话,进来点了灯,又乖顺的下去了。

赵轶灭了好几处烛火,只留了一盏灯,举到两人中间道,“该姐姐你了。”

“我的事,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我父亲有过几门媳妇,我有四个姐妹,六个兄弟,更别提那些堂、表兄弟姊妹,我长在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家族里。你见过他们了,每一个都比我得体,无论相貌,才识性格,待人处事。我是很不起眼的。所以我很渴望有人能够看见我,很渴望有人爱我。十几年如一日的渴望。然后,这个人突然间就来了。他长得很好看,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他,他也注意到了我,但那是因为一点意外,他很凶,对我的语气十分粗暴无礼。我很生气也很受伤,这对一个对他有着仰慕之心的女子是十分残忍的。第二次见面,他跟我道歉,试图和我聊天,但是我的话很少能有人接,我看得出他在忍耐。我自然又很受伤。自那以后,我们仍然有第三次、第四次见面,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随和,我们开始认识、开始来往……真是一场美好的梦。”

赵轶从小就有很多人的爱,身在中心自然很多体会。对女子心事也是跟着窦槊揣摩多年,还有一个妹妹,魏玉君说的种种,他都能立刻体会到她的心境。当然,他更能听见魏玉君的那些措辞,“你对他有防范是不是?”

“是。”魏玉君比赵轶坦露的更多,“我向往爱情,渴望有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能弥补我的宿愿。但我还有一项,我很胆小,胆小就多疑,我是不信他会喜欢上我的。他的的确确是我生命里头一个满足‘示好’两个字的人,所以我可以沉沦,但仅限于我自己。我的家族,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我也不敢。”

她说她的爱情浅薄,只在男人的示好,只在男人的脸。她在怀疑自己仍然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父母亲给她安排亲事,是家里正在关注她。赵轶来和她议亲,也会理所当然地爱上赵轶。

魏玉君的用词,赵轶难以理解,也终于是有他需要参悟的东西了。他意识到无论是他喜欢谁都是他的选择。但对于魏玉君,她以为自己别无选择。

赵轶宽慰她道,“哪个人不看相貌呢?何况姐姐还多一条,还要人家哄着你。他要是能哄你一辈子,我看也够了。”

烛火晃动。

魏玉君移开视线,赵轶也想起来自己不是在听故事,而是和她议亲。

“他要害我。”魏玉君语气太笃定,赵轶也一惊,惊讶于她的决绝。好半天,她才缓了缓道,“我和他早永别了。”

“那就是不相干的人了。”赵轶语气一提,“别为他难过了,看看我吧。”

魏玉君笑起来,依旧是背着他。只是笑个不停,“不好,不好。”

赵轶转去看她,笑问,“哪里不好?”

魏玉君苍白挂水的脸庞也因笑容变得十分美丽,“我的命不好,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可怕。”

赵轶哈哈笑两声,语气带着故意的委屈,“那我可就冤死了。”

雨太大,赵轶和楚离留在御逍遥里吃过午饭。魏母试探道,“我这个女儿,脾气倔,性子也刁钻,时常躲羞,这会儿没来一起吃饭,你们别见怪。”

楚离望赵轶一眼。

赵轶正烫茶,赶忙放下茶壶道,“伯母放心,君姐姐方才陪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去歇着。她喜欢下雨,喜欢看书,聪明又风趣,我只觉得她一切都好。”

魏母明显一愣,“……好,那你以后常来。”

“自然,伯母不要嫌我烦就是了。”

“那怎么会?”

马车在雨水里带出一串水花。赵轶手捧热炉,披着避寒用的斗篷,只顾闭目养神。到了楚墨苑下车时,楚离才开口问他,“君丫头可真入了你的眼?”

小厮为他们撑伞,赵轶扶她下马车,“母亲怎么不信?如果我不愿意,方才伯母问的时候不拒绝,以后也没机会了不是?实话是我也不清楚,不过才见了一面,谁能弄明白?只好以后相处下去。但我很信命,师父说卦象很好,我就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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