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药铺抓完了药,提在手上往回走,两个人都有些心思沉沉,一时无话。
盖聂斟酌着问道:“有劳念端师父和师妹这些日子费心,师父的腰伤,如今可还好吗?”
却不知端木蓉还能在鬼谷留多少日子。
端木蓉打起些精神:“原本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先生毕竟上了年纪,平日活动都要多注意些。师父替先生看了这些日子,很快便可康复的。”
镜湖也是不能长久离人的,想必过几日鬼谷子好全了,她也该跟师父回去了。
两个人想着事,谁都没注意到远远传来的锣鼓声。一群孩子嬉闹着在街上乱跑,边跑边回头,也不看人。眼见得要往端木蓉身上撞,盖聂下意识一伸手,将人拽到自己身后,两个人一起避到了路边。
这下才看到,今日有人迎亲,孩子闹了一路,是在抢喜糖。后头新郎和花轿被人簇拥在中间,一路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在众人围观中缓慢前进。
盖聂觉得自己手中软软,一片温暖贴着他掌心的皮肤,他几乎心尖一颤,下意识握了握。
这下感觉清楚了,这是……端木蓉的手。
他今日稳重了一路,现下却有些身子发僵,眼珠子乱转,一时不知道看哪儿才好。
端木蓉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眼前盯着地面,她手小,这样被盖聂握住,只留了几个指头在外头。她耳尖悄然红了,手上轻轻的,指节一弯,指腹贴到了盖聂手指侧边的皮肤上。
盖聂立时感觉到了,他看看面前街上喧闹的人群,又瞧瞧天边,有些语无伦次:“今……今天好大的太阳……”
端木蓉也没听清他说什么,胡乱点着头:“是呀是呀……”
两人就这样站在人群后,手这么握着,不知过了多久,迎亲的车马才总算过去了。
两人当即松了手,都想瞧瞧别处缓解一下尴尬,却又都忍不住想看看对方,头一偏,眼神就这么对上了,便有些慌乱地一齐撇过头。
可想想,还是都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两个人都不知在看什么,只轻轻的笑声落入对方耳中。
回到鬼谷已是晚上,几个人一起吃了饭,盖聂给鬼谷子熬了药,送去房中。出来后就去了厨房,猫在灶间掏今日烤的红薯。
端木蓉在房中点灯温书,看了会儿,有些饿了,手里握着竹简,边入神地看边轻车熟路去了厨房。
盖聂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她。他将红薯用碟子装好,和端木蓉一起坐到了桌边。
端木蓉瞧见矮桌上也搁着一卷竹简,就将自己的也随手放在旁边。
盖聂每日里给鬼谷子熬药,守着药罐看火候也是无聊,带卷书来温习温习也算打发时间。
油灯昏黄,笼在人身上,裹着层暖意。
盖聂不动声色看端木蓉,语气拿捏得平淡:“入秋后是一天冷似一天了。”
端木蓉道:“是呀,这几日晚上看书时,手脚都有些冰凉了。”
盖聂立即接着道:“厨房灶里总留着余炭,倒比别处暖和些。”
端木蓉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竹简,笑道:“是啊,眼下还不到要烧炭的时候呢,师兄在厨房温书,借着这点灶炭,倒讨着巧了。”
盖聂试探着:“师妹这不是也把书简带来了吗?索性在这看完了回去吧?”
端木蓉听了这话,冷不丁地猛一抬眼看向盖聂,而后又将眼神移开,当即面色飞红,口中却应道:“是呀是呀,也省得回屋里冷着。”
说完就觉得这气氛真是叫人手足无措,立刻伸手抓了竹简过来,展开在手里看着。
盖聂也安安静静地拿过另一卷竹简,缓缓铺开在面前,瞧着真是非常认真地在读。
只是看了一会儿,两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盖聂这里读的是“……肺脉搏坚而长,当病唾血;其软而散者,当病灌汗,至令不复散发……”
端木蓉那里读的却是“……故人君亦有天枢,生养成藏,亦复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虽盛必衰……”
屋内顿时寂静下来,只余灯火跳跃。
静了会儿,盖聂先开了口,语气轻松地想缓解一下气氛:“门内的典籍读了许多遍,偶尔读读医书,竟格外有趣。”
端木蓉耳尖红红,递了个话头过去:“是呀。只是医书艰涩,初学时,许多用语未曾见过,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要师父一处一处教呢。”
盖聂接着这话又往下铺了一铺:“我读这一卷时正是,却不知这都是肺疾,缘何治法不同呢?”
端木蓉正经道:“证分虚实,内感外邪则实,正气亏弱则虚……”
她边说边抬眼看了一下盖聂,还不自觉地扬了下眉毛。盖聂像是突然会意,拖着凳子挪过去坐到了她身边,手上将竹简带过来,放在端木蓉跟前。
端木蓉斜眼看着他贴过来,让两个人的位置变成肩膀挨着肩膀,也不动。盖聂冷静地解释道:“师妹这样指着给我讲,我也好知道说的是哪处。”
端木蓉原是一本正经的,听他扯了几句鬼话,现下也忍不住唇角弯弯。她接着往下讲,语气却不自觉带了笑意:“火邪犯肺,是实证,而肺脉软散即为不足,却是虚证,实则泄之,虚者补之……”
她一点一点往下讲着,盖聂听得极认真,讲完了她这卷,又换盖聂给端木蓉讲自己这卷。两个人促膝坐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天。
今日是夜深了,不好再继续逗留,两人便各自回房睡了,只后头的几天晚上却都不约而同地一起来厨房的矮桌边用功。
两个原都是知节守礼的人,只是平素里相处时表现得再怎么恭谨,总不自觉有几分只在两人之间的默契,眼波流转间,并没有亲昵的意味在显山露水,却多了从前不曾有的熟稔。
某个师弟未尝看出什么,两个师父自是心明眼亮。
有时两个师父一起在廊下晒太阳,瞧着各自的弟子,念端目光沉沉,绷着嘴角,不知在思考些什么;鬼谷子捋捋胡子,时不时捧杯啜一口茶,阳光暖融融,叫人自在得很。
鬼谷子虽上了年纪,扭伤了腰需好好休养,但终究不是什么大伤,有念端诊治了这些时日,很快也好得差不多了。
赶在秋天结束之前,念端这师徒二人就要回去了。打点了几日行装,又下山雇好了马车夫,慢悠悠将东西准备得万全。再怎么不着急,也是磨蹭不了几日的。
临行前一晚,念端早早歇下了,端木蓉早吹了灯,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掀了被子下床,轻手轻脚地一路去了厨房。
她原本只是想一个人晃一晃,拐过弯去,却看见盖聂坐在廊下窗边,捧着杯茶,安安静静,望着天边的月亮发呆,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光清寂,洒在盖聂身上,是很安宁的一幕,端木蓉有些舍不得打扰。
盖聂余光看到有人来,转过头,看见是端木蓉,眼中含了笑意。
端木蓉走过去,给自己也添了杯茶,捧在手中在他身边坐了。
今日正是十六,一个月里月亮最圆的时候,月光将院中的草木照得影影绰绰,深夜静谧,只时不时有几声虫鸣。
两个人无言地并肩坐了会儿,盖聂忽然开口问道:“你常随念端师父出门看诊吗?”
端木蓉摇摇头:“镜湖不大能离得开人的,何况又有几个人请得动师父呢?总是慕名来的人多。”
盖聂沉默了会儿,才道:“是啊,念端师父的医术,确是天下闻名的。如此说,师妹倒是很少出门了?”
端木蓉垂眼看着手里的茶杯,勾了勾唇角,却叹了口气:“自然呢。”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看盖聂,“我瞧盖师兄平日里倒时不时下山的?”
盖聂“嗯”了一声,“总要下山买些油盐,只在镇子里转转罢了。”
端木蓉“哦”一声,不说话了。
院子里就又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院中风过,树叶被摇得沙啦沙啦响,盖聂思绪飘飞,看着皎皎月光下身旁人的侧脸,忽地又开口:“鬼谷的惯例,弟子学有小成后,需下山历练几年,学以致用,再回师门互决高下。”
端木蓉抬头看他,脸上多了几分神采:“什么时候去?”
盖聂笑得柔和:“就这一两年。”
端木蓉放松了身体,往后靠了靠,带了笑意,“若是路过镜湖,可来讨杯茶喝。”
盖聂望着她,“若受了什么伤,可也知道哪里有最好的大夫了,到时定去讨两副药。”
端木蓉摇摇头,像是嘱咐:“药不好喝的,喝我的茶就行了。”
盖聂笑着点头,却极郑重,像在做什么承诺。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
第二日的天气是很好的,朝阳的光刺破云幕,直直地洒下来,人和远近的草木都描了一道金边似的。
马夫套好了车,盖聂师兄弟两个帮着装好了行李,端木蓉扶着念端先上了马车。
她胳膊上挎了个小包袱,是盖聂给她的桂花蜜、新制的杏干桃脯、烤熟的一把山栗子,还有别的零零整整包好的点心。
盖聂伸出手臂,端木蓉扶着,借了把力也上了马车。
打了帘子要进去时,端木蓉眼波流转,匆匆瞥了他一眼。她双眸亮得很,一点不舍藏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然而这不舍后面,还隐着几许雀跃的希冀。
盖聂的模样在这一瞥间落进她眼底,她立即垂眸,只不想叫人发现,放了帘子,端端正正坐到了师父身边。
盖聂与她眼神相汇,方才谁也没有说什么,可他们原本就是不用多说什么的。
他神色平静地嘱咐了车夫几句,诸如路上小心这些,也就放他们打马走了。
车轮辘辘远去的声音响起,马车沿着朝阳下的长路前进,很快看不见了。
山间秋风已有些冷了,钻进盖聂的袖子里,将袖摆鼓得猎猎。他注视着天边的朝阳,算了算日子。
下山的那天,倒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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