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弥天大谎

懋勤殿轱辘钱样式的窗棂外,灰蒙的浊云织成混沌沌的天,又要下雪了。

茫然间,皇帝似乎回到了寿昌长公主宣读传位诏的那个午后。

如出一辙的将雨未雨的天,皇帝跪在诸多皇子的身后,无意于在一场无关自己胜败的角逐里猜测胜者。忽然之间,跪在他前头的人齐刷刷回头,目不转睛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如同今日一般茫然的神情,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傻了。

直到宣读圣旨的寿昌长公主目光深邃,对他说:“皇弟,还不领旨?”

皇帝才后知后觉原来胜者是自己,他不知道父皇为何将皇位传于他,也无心去探究众位兄弟眼神中的神色都夹杂着什么情绪。但他知道,那一刻,他是欢喜的。

一个永远只能躲在诸位兄弟身后寂寂无名的皇子,居然也有荣登大宝的机会。一定是父皇,父皇看到了他的力争上游,看到了他的天资聪颖,看到了他的与世无争。不管看到了什么,总归都是优点。

多年来始终因为父皇的冷落而偶有颓丧的皇帝,终于在父皇撒手人寰之日被看见。

可是现在,他的女儿却告诉他,其实他的父皇并未将皇位传给他,甚至可能还忘了有这么一个皇子。

他所得的一切,皇位、尊荣,皆有赖于他的女儿。

这难道不荒谬吗?

无法接受事实的皇帝猛然起身,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盏咕噜噜滚到地上花色繁复的氍毹上,将那花色晕染得更深了一层。

闻声而至的徐善德看不明白殿内的形势,颤颤巍巍跪下,暗中给殿门口贼态兮兮的谢福禄打了个手势。

“出去!”

如雾里看花的徐善德二话不说,跪着出了养心殿。

殿门阖上,谢福禄急不可耐地凑上来问:“干爹,里头怎么了?”

回想起方才瞅见的场景,徐善德一拂尘将谢福禄推出百丈远:“去去去,陛下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谢福禄谄媚笑道:“干爹可是错怪孩儿了,孩儿这不是想着打听清楚待会伺候的时候小心一点,免得说错话嘛。”

徐善德一拂尘敲在三山帽上,白他一眼:“不说就不会错,少说两句就成。”

谢福禄心内暗骂,面上却笑嘻嘻的:“干爹说得极是,徒儿记下了。”

话虽如此,在徐善德忧愁的眼神望向殿内时,谢福禄八卦的眼神也偷偷跟了过去。

殿内沉浸在各自世界的两人并未知晓殿外人的各怀鬼胎。

荣怀姝保持原来的姿势,悄悄抬眼望向背手临窗而立的皇帝,捏着帕子抹了一把眼泪,声音高高低低:“先帝病重,姑母一面要太医用药吊着先帝性命,一面暗中查找隆睿太子的下落,当时先帝还未写下传位诏书,姑母便想着赶在继位人选定下来前找到太子。”

“后来储君已定,姑母仍不死心,她曾偷偷打开过先帝交由她保管的那份圣旨,发现上面写着四伯父的名字,她不甘心。以至于先帝龙驭殡天时,姑母曾想秘不发丧,拖着直至找到隆睿太子为止。”

皇帝缓缓转身,目光轻轻下移至地上泪流满面的荣怀姝,不为所动:“那你说的矫诏一事?”

荣怀姝继续往外倒眼泪:“端午那日,先帝旧疾复发头痛难忍,太医施针无用,儿臣只好赶回府去取寸金丹。再回到鸣朝宫却无意听见先帝和姑母的谈话,儿臣这才知道先帝是为了支开儿臣才装病的。偷听先帝说话罪该万死,但事关立储一事,儿臣也想知道最后花落谁家。现在想来,幸好当日儿臣偷听,否则今日皇位便是他人囊中之物了。”

皇帝将信将疑:“传位诏向来有两道,即便是矫诏怎么可能同时调换两道圣旨?”

荣怀姝深深埋首,好似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懊悔,此刻的声泪俱下是她的赎罪:“先帝病倒的日子一直是儿臣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他身前,所以轻易得知有一道传位诏就在他的床榻上。而姑母所保管的那道圣旨,则是儿臣趁先帝命悬一线姑母守在他榻前的时候调换的。”

皇帝大为震惊:“你又是如何得知皇姐将圣旨放在何处的?”

“有一日儿臣到咸熙宫去给姑母请安,发现姑母慌里慌张从西佛堂出来,便猜到了一二。”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劈得皇帝不知所措。他顿时瞠目结舌,死死地腰间的玉佩,一时觉得惊愕,一时又觉得后怕。区区一个女子,心思竟然缜密至此,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偷天换日,她太有胆量也太可怕了。

朝中大臣说得对,留她在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

皇帝张了张口,觉得殿内回响的并非是自己的声音:“皇姐事先看过圣旨,难道就没有察觉到异样吗?”

泪痕干在脸上,荣怀姝已完全平静下来:“圣旨上是先帝的字迹,盖的亦是御印,姑母纵使怀疑,也只会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皇帝听着她的话,粗粗喘气,最后才颤抖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荣怀姝仰头,泪水顺势滑落,消失在她的鬓边:“端午前日儿臣漏夜回府,经过父皇的院子时发现灯还在亮着,直到第二日也未曾熄灭。这才发觉那段时间不仅是叔伯们,父皇也在因立储一事彻夜难眠,所以儿臣才想要替父皇大胆一搏。当然,儿臣并非全无私心。”

她语气变得更加坚毅果敢:“如此一来,不单是父皇,儿臣的公主之位也能名正言顺,更不必担心即位的叔伯会薄待儿臣。儿臣本想将此事带进棺材,可自先帝陵寝起火那日起,儿臣每每夜不能寐,总会想起先帝,梦到他大骂儿臣不孝。”

原先的哀哀哭泣已然变成长嚎,她郑重地朝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儿臣自知罪孽深重,要杀要剐全凭父皇做主。只是事已至此,儿臣恳请父皇今日权当没有听过此事,一切过错由儿臣一人承担即可。”

偌大的宫室,西偏殿传来的更漏声清晰可闻。片刻,荣怀姝听见一阵衣料相搓的窸窣声后,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扶起:“皇儿一片诚心为朕,朕岂会怪你。”

荣怀姝的目光攀上扶在手下的明黄龙袍,惊讶地抬眼看他,在皇帝默许的眼神里将双手递到他的掌心中。

父女二人在殿内又谈许久,直到宫人通禀恂贵妃有事求见皇帝才放她离开。

告退后荣怀姝转身离去,背对皇帝的一瞬,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迎着大开的殿门嘴角扯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从懋勤殿出来,荣怀姝便马不停蹄往公主府赶,可还是迟了一步。

忧心忡忡的魏鸣鸾和梨珂心急如焚,左等右等等不到荣怀姝回府,急得梨珂想要到宫门口去等她。

“殿下回来了。”

费尽力气拉住梨珂的魏鸣鸾顿时松了一口气。

疾步而来的荣怀姝目光触及梨珂脸上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梨珂任她触碰,念叨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没事,有事的人是梨蕊。刑部的人今日不由分说闯入公主府将她带走了,说什么牵涉朝廷官员命案,我和魏中使见你迟迟未归,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殿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荣怀姝咬牙切齿道:“昨日我惩罚的两位指挥使死了,梨蕊是最后一个见到他们的人。”

“怎么可能!”梨珂惊呼,“没有公主命令,她绝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魏鸣鸾拉扯她的衣裳,示意她注意说话分寸。

荣怀姝摆摆手,表示不介意:“我自然知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说着,她目光灼灼盯着梨珂脸上的伤:“他们动手了?”

梨珂不自在地摸了一把火辣辣的伤口,底气不足:“是我拦着不让他们把人带走,这才起了冲突。”

“上过药了吗?”

“涂过了。”

荣怀姝明了,转向魏鸣鸾吩咐:“备车,我们去刑部大牢。”

马车驶离公主府时,昏暗的天色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外头风紧雪集,神仙殿内依旧温暖如春。

婢女捧着新鲜鹿肉掀帘进了殿内,恂贵妃就着那缝隙看了一眼殿外扑簌簌的雪感慨:“又下雪了。”

她又给二皇子夹了兔肉,催促着:“快些吃吧,发什么呆?”

四公主荣怀筠透过氤氲热气觑了一眼心不在焉的二皇子,怪里怪气说道:“母妃自己吃吧,莫要打搅了皇兄的百年大计。”

恂贵妃瞪她一眼:“怎么同你皇兄说话呢?”

荣怀筠撇嘴,不甚服气的模样。

恂贵妃转而去问二皇子:“什么百年大计,同母妃说说?”

荣怀筠想抢着开口,恂贵妃一个眼神过来又立刻老实了。

二皇子一壁给坐在下手的二公主荣怀澈添菜,一壁一股脑儿将今日与荣怀姝在灵堂的事都告知予余下并不知情的两人。

他看向恂贵妃目光如炬,仿佛康庄大道就在眼前:“眼下大哥负责皇陵修缮,三弟亦跟着去监工,他们兄弟俩皆分身乏术,只要我能在他们之前找到随葬品,父皇定当对我刮目相看。”

恂贵妃并不似他想象般喜悦:“你说这事是怀姝教你的?”

荣怀筠拉长语调:“对啊。”

“你欲借此事讨你父皇欢心母妃自然理解,可你也不能愣头愣脑,指哪打哪,这样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的。”

恂贵妃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弄得二皇子摸不着头脑。

红色丹蔻直戳他的脑门,恂贵妃恨铁不成钢,无心再享用膳食,撂下银箸:“傻孩子,你父皇心里根本就不想追回这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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