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里来了个锦衣玉带的少年郎,身后跟着个白衣小童,背着个书箱,像是读书人的打扮。
可他不往庐山的白鹿洞书院去,反而带着书童往闹市里钻。
书童跟在他身后叫苦不迭:“郎君,您何日才肯动身去书院?”
“催什么催?”郎君回过头来骂道,“一天到晚读十三经,读得我脑子都快坏掉了。赶了几天的路,就不能先休息一两日吗?”
书童道:“可您答应了大人,这回若再是出尔反尔……”
郎君道:“知道了知道了,待我寻到了人,自然会去的。”
书童一不留神,就放任自家公子遁入街市往来的人群里。
芭蕉荫下有个凉茶摊,摊主是一持蒲扇的老叟,正躺在竹椅上打盹。
郎君走过去,恭恭敬敬向他行礼:“老人家,老人家?”
老叟一动不动,只开口道:“凉茶三文钱一碗,自取。”
郎君换了个方向,拱手再拜道:“老人家,您在这地方看惯了人来人往,想必对浔阳的风土人情熟识,小生能否同您打听一个人?”
老叟慢吞吞抬起头,眯眼打量他。
一身暗纹赭红圆领袍,袖口盘着金线,腰间系一条错金的玉带,幞头外还裹一条织锦抹额。
不知是哪里来的贵胄人家,此前在浔阳城里从未见过。
老叟问道:“小郎君看着面生,是外乡人吧?”
郎君笑道:“是是是,小生正是从杭州来的,过几日要到书院求学。”
老叟问道:“原是个有前程的后生啊,不知郎君要打听的是什么人?”
郎君道:“是位娘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她姓江。”
老叟道:“姓江的娘子多了去了,禾丰坊里卖豆腐的,平乐巷子里卖花的,还有江记茶楼掌柜的女儿……就是不知你指的是哪一个咯。”
郎君笑道:“她个儿不高,但模样生得极好。哦对了,她还有一个兄长。”
老叟凑近了,小声问道:“心上人?”
“不是。”郎君当即否认。
“那你就是登徒子咯?”老叟捋着胡须笑道,“叟也是个讲究人,可不能放任你去祸害好人家的娘子。”
“……”
小郎君不语,只往摊子上拍了一锭银子。
老叟握住那沉甸甸的银锭子,点头道:“郎君是个稳重人,是叟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
得了老叟指路,两个年轻人又先后往都豆腐坊、花鸟市里去寻。
浔阳城外人声喧闹,花鸟市里冷冷清清。
偶有要出城游玩的娘子停在摊位前,挑挑拣拣也没寻到合心意的花,遂问起一旁的摊主:“江娘子平日里勤快得很,这几日怎么没出门卖花了?”
摊主道:“她昨日跟我说要到寺里上香,许是这个缘故罢。”
“原来如此。”娘子随手挑拣了几朵花簪在发上,也加入城外踏青的游人之中。
穿着招摇的两个异乡人,起初躲得远远地听,待买花的人走了,又凑近私语。
书童不解道:“那位卖花的江娘子……是郎君要寻的人吗?她不是说兄长是做官的,她又怎么会去卖花呢?”
郎君道:“我哪里知道?若再不是她,浔阳城里也没剩几个姓江的了。”
书童道:“打听到了人,郎君又要往何处寻她去?话说江州佛寺古刹如云,如何知晓她去的是哪一座寺庙?”
——
九江地卑湿,六月天炎燠。
江岺躲在家中纳凉,重新搭砌院子角落的花架。
她近来深居简出,也没有旁人找上门来。
就是不知杭州的那一对主仆怎么样了,当时她逃得匆忙,不辞而别还失了约定,想来会遭那人记恨吧。
不过他既有钱财傍身,又有陆长史做靠山,纵是在江南一带横着走,也无人敢动他。想到这里,江岺心中仅有的那半点歉疚,也烟消云散了。
这几日,听闻浔阳县丞,已换了他人做,而她的兄长至今下落不明。又听闻杭州被退婚的那位赵娘子,已择了新婿,下月初八就要完婚。
江岺在河边浣洗衣裳,听几个婶婶细嚼传闻。
她突然问了句:“那先前退婚的那个陆郎君,他现在如何了?有没有被扫地出门?”
几个妇人停下捣衣,纷纷转头看她。
“这我就没听说了。”
“不过就他这名声,没有好人家会把女儿嫁给他的。”
“我料也是。”江岺略显失望地叹口气,还以为街坊里的情报处,无所不知无所不闻。
有好心的婶婶劝她:“你打听他做什么呀,一个还没毕姻的女儿,可千万要离这种人远一些,别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江岺讪讪一笑:“知道,知道。”
李婶子换了个话头,接着道:“你听说了吗?前不久有个官宦家的小郎君,从杭州来这儿求学的,这几日还住在浔阳城里。”
王婶子说道:“我还见过了呢,那模样生得白净,可招人喜欢。不过比起我家五郎啊,样貌还差点。”
李婶子道:“真的假的?”
王婶子道:“我骗你做什么?”
李婶子满脸鄙夷:“比你家五郎差一点,那模样应该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王婶子恼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家五郎哪里差了?”
李婶子笑道:“那敢不敢叫你家五郎把幞头摘下来,把鞋屐脱了,看看身长有没有六尺?阿岺你说是不是呀?”
“江娘子你来评评理,男儿家踏踏实实的就成了,长这么高能当饭吃啊?”
“咦?江娘子?”
“哪儿去了?方才还在这里呢。”
江岺端起浆洗好的衣裙,两条腿抡得飞快,头也不回地逃离河岸。
趁着上午太阳不算毒辣,她归家晾完衣裳,还要去西林寺一趟。
江岺剪下墙角的几枝月季,仔仔细细地除去刺头,解下身上的麻布围裳,挎上个花篮子便出门了。
途径连接东坊与西市的石桥,忽闻马蹄声近了。
江州多水路,出行之人皆是以舟为车,以楫为马,此时有人策马而过,倒是稀奇。
桥头人声如蝇营营,殊为聒噪。许多人不禁停下脚步,想看看策马之人是何许人也。
江岺混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往桥头眺了一眼,没等她看清,那人已策马迎面而来。
绯红的衣袂裹挟着尘埃,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恣意张扬,直直撞入她眼中。
“咳咳咳——”江岺抱紧花篮,掀开迷眼睛的灰尘。
待看清他脸时,江岺才只天下道路到底有多窄,总能让冤家聚头。
那郎君回过头,笑得春风得意,怀中拥着几支含苞待放的鹅黄月季。
江岺回过神来,低头一瞧,篮中已是空空如也。
他从哪里学来的流氓行径!
她气得拾起石子砸过去,追着喊道:“我的花!”
“你的花?”他轻轻一笑,却没打算将花束还她,往她花篮里扔了个钱袋子,扬长而去了。
乌云踏雪的马蹄踏上石桥,也踏过一地的香消玉殒,向着城外的方向,没有为任何一人停伫。
江岺提起他给的织锦钱袋,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人到底还是记恨上了她,不然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跑来抢花,只为报复一下她。
但施舍给她银两又是怎么回事?嫌钱太多了花不出去?
土路上留下一串浅浅的马蹄印,一直通往城门口的方向,江岺一路沿着印迹走。
她原本提了一整篮鲜妍的花出门,要去往西林寺。如今挎着个空荡荡的篮子,依旧是去拜佛。望佛祖知晓前因后果,莫要与她计较。
刚出了城,又遇上那个抢花的纨绔,驻马在城门口。
江岺悻悻低下头,装作没看到,试图从他身边偷溜过去。
陆亭尘叫住她:“平乐巷子里卖花的江娘子,才过了多久,这就把我忘了?”
江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谄笑道:“陆郎君,真巧啊,在浔阳也能遇到你。”
他挑了挑眉,怨诉道:“我从扬州赶过来,是为了听你一句,巧遇?”
江岺反应过来,忙道:“杭州城里不告而别,实在是对不住啊。不过你大老远跑过来,只为了让我道个歉,也实在是辛苦。”
陆亭尘道:“看了个烟花回来,发现你住的客房到处狼藉。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在杭州找了你三天,又把姓赵的那一家子人得罪了个遍。”
江岺低着头,等待他如何发作,不料他不恼反笑:“原来逃回浔阳了啊,还算机灵。”
“啊?”江岺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问道,“那你家里的事怎么样了?先前说好了要同你去扬州的——”
他忽又板着一张脸:“你竟还有脸问?”
江岺道:“抱歉啊,我并非有意失约,实在是事发突然,不得不逃……”
陆亭尘没听她解释,直呼:“晚了!家父已经把我逐出家门了。”
“什么?”江岺错愕不已,“可还有补救的机会?我现在去帮你解释清楚,还来得及吗?”
“他罚都罚过了,还解释什么?先前挨过的打,受过的骂会少吗?”
“也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这话的时候,非但没有沮丧,竟还有些开心……
就像屡屡不辞而别,江岺以为他会生气,可是他没有。
莫不是个傻子?
陆亭尘道:“这么早出门,是要去哪里?”
江岺道:“去寺里烧香。”
陆亭尘道:“江州这么多寺庙,你要去的是哪一座?”
江岺道:“西林寺。”
陆亭尘道:“西林寺这么远,既要拜佛,为何不去更近的江心寺?”
江岺想起很久以前,兄长说过的话,于是认真回道:“既在乎路之远近,又要略去求佛路上的艰难,仅仅是一二十里路程也要计较,这样的人不会懂求佛之心。”
陆亭尘道:“我刚好遣仆从驾了车,正要出远门,顺路捎你一程吧。”
江岺看了看刚被拴在树下的马,寻找着此刻尚不知所踪的马车,又狐疑看着他,确定是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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