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门口等了一阵,车夫才驾着马车才姗姗来迟。
想到西林寺山高路远,正午日头毒辣,恰有“好心人”捎她一段路,江岺欣然应允。
今日孟年没跟着他出来,车舆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江岺时不时偷瞄他一眼,只见他倚着软枕悠然看向窗外,半点儿也不像被逐出家门的样子。长眉之下一双如墨的眼,笑起来时,眉眼间轻佻得有些陌生。
她试探着开口:“那个……之前跟在你身边的书童,怎么没同你一路?”
陆亭尘道:“他啊,代我到书院念书去了。”
“……”江岺哑口,一时不知怎么评判眼前人。
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偏又坦诚相待,实在教人无可奈何。
好歹遮掩一番,让自己在外的名声不至于那么难听。
江岺又看向他怀里的月季,不甘心道:“你抢了我的花,也没什么用处,能不能还我?我本是要到西林寺献佛的。”
他仅仅一笑,道:“哪里是抢的?我付过钱了。”
“你的钱,还你。”江岺一手把钱贷塞回他手里,顺手一把夺回那几枝月季,又从兄长留下的钱袋里摸出所有碎银,不多不少,刚好十两。
“还有先前在杭州借的十两银子,也一并还你。”
他盯着钱袋又恼又气,还阴阳怪气:“浔阳城是什么旮旯穷地儿?有钱都花不出去。”
江岺真想一药锄砸开他的脑门,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你不是被赶出家门了吗?还是多留点银钱傍身吧。”江岺道,“况且几支月季根本不值这么多钱,我在浔阳城里卖了四年的花,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你若真喜欢花,我家中还栽了许多,改日另剪些送你。”
陆亭尘听了,也不答应一声,只忙着左顾右盼。
江岺问他:“你看什么?”
陆亭尘笑道:“我看看有没有第三人听到的,为我做个见证,不然你又赖了帐。”
江岺:“……”
他解释说:“没办法,从前旁人向我许下过许多承诺,无一例外都背信失了约。那时年少无知,总以为一约既定,万事无阻。熟料真到了兑现的时候,旁人总有各种理由推阻。”
江岺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不必再说。”
她避而不谈,他偏要如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尽:“不知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还有一个朋友,失了一场十年的约,如今却是连她一面也见不上了。”
仔细一算,自幼时与他分别以来,也恰好十年,却实在想不起来当初同他许下过什么承诺。
江岺宁愿是自己想多了,可又忍不住问起:“你那个朋友……她失的是什么约?”
陆亭尘毫不避讳:“婚约。”
江岺:“?”
简直是胡说八道,本人怎么不记得?
她不敢接话了。
奈何他这一路上喋喋不休,比盯着粪的苍蝇还聒噪。
这样比喻,似乎也不太妥帖……
陆亭尘又问她:“话又说回来,杭州的那一伙人为什么要捉拿你?你独自出门的那天,不小心犯事了?”
这一开口就把江岺问住了,没想到他会刨根问底,她也还没编好借口。
她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更不知招惹了什么是非。”
他怒而锤拳,一副煞有介事地样子,说道:“定然是他们见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无依无靠的,才起了歪心思。这世道欺男霸女的是多了去了,赵府那一家子更不是什么好人。”
江岺点头如捣蒜,道:“兴许吧……没准还真是这么个缘由。”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不愿相信。
渐渐到了庐山北麓,陌上也有三三两两的游人结伴而行,马车停在山脚下。
江岺下了车,转过头来想道声谢,发现他竟也跳下车来。
“你不是——还要到别处去吗?”她问。
陆亭尘道:“早闻庐山之中有座古刹,都到了山脚下了,不亲自去看看,实在是可惜。何况——我还是第一次来江州,人生地不熟的,江娘子可要多担待着些。”
江岺暗自嘀咕,这人果真喜玩乐,上一次在宣州也是如此,大半夜的非得跑到谢脁楼上看风景。
学不来文人的风雅,还偏爱去凑这些热闹。
陆亭尘折了根树枝做登山杖,跟在江岺身后慢悠悠地走,一会儿催她走慢些,一会儿问她庐山当中有什么出名的景胜。
江岺可不敢同他多说,生怕他一时兴起,大老远地又拉着她去看什么飞瀑悬泉。
江岺走在前头,久久不应答。
陆亭尘追着她问:“西林寺真有传闻里那么灵验?你到寺里又是求些什么?”
江岺被他问得厌烦,索性胡说八道:“求姻缘。”
“嗤——”
许是觉得她与自己同病相怜,陆亭尘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岺道:“陆郎君不会当真了吧?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名声差到了媒人不敢登门的地步?”
他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幽幽吐出一句:“六月的天,怎么这般寒凉?”
他自问自答:“原是恶语伤人啊。”
江岺道:“我是来替兄长求平安的。”
西林寺里常年香火鼎盛,香客如云,有踏春的游人,求佛的香客,金缕加身的贵胄,还有跪伏乞讨的叫花子……
江岺太久没来了,这回再到西林寺,大殿门口多了个拄杖的老妪,散发而赤足,褴褛衣裳已难维持为人的尊严与体面,一张破絮巾也拢不住蓬乱花发。
大殿空旷而阴冷,禅寺里回荡着肃穆的钟音。
江岺走过老妪身侧时,余光瞥见她的正脸,刚要迈过门槛的脚也不由滞住了。
颤颤巍巍向她伸出碗的老妪,竟是槿娘的六旬老母。
江岺眼里灌满了酸涩,一会想着,离她上一次去下梧乡,这才过去多久啊。一会又想着,原来老人失去女儿,已有整整五年了。
一根断过的拐杖,盘得包了浆,一个脏兮兮的行囊,便是老人的全部家当。
江岺在门口停留了太久,挡住了其他香客的去路,陆亭尘提醒她:“怎么了?”
江岺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很可怜罢了。”
有人问西林寺的怀泽师傅:“这群叫花子在门口总会挡着路,又碍了其他香客的眼,为何不将他们赶出去?”
怀泽师傅佛唱一声,道:“因为佛祖慈悲,容他们在跟前乞讨。诸位施主若心怀慈悲,眼中也该容得下才是罢。”
如此一来,那些香客也没了别的怨诉。
那些绫罗绸缎前前后后经过江岺眼前,晃得她又些头晕目眩,几十两碎银经由他们手中,哗啦落入功德箱中,仅仅听了个声响。
那些心怀善念,虔心拜佛之人,有更多的银钱毫不吝啬地投入功德箱,不会落在那老妪身前的破碗里。
江岺没在大殿逗留多久,在佛前献过花,付几文香火钱,余下的银两,全都放进了老妪的掌心。
西林寺的乞丐早已经换了一批,或许这是江岺最后一次见她。
从小沙弥手中接过祈福带,走过那棵挂满了无数愿望的菩提树时,江岺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在红绸带上写下江屿的名字,又请寺里的小沙弥踩在凳上,将红带子悬在最高的枝头。
做完了这些,而后来到了财神殿。
廊下充斥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忽有一人踏进门来,跪在江岺身旁的蒲团上,也举着一炷香拜了三拜。
江岺正许着今年天降横财的愿望,却忍不住分心,听听旁边这人许了什么愿。
他低声咕哝了一大愿望,也不顾佛祖是否能记清。
“求佛祖保佑我家人康健,愿我阿娘貌美如初,老东西早日病愈,愿我大兄早日金榜题名,二兄早日娶上夫人……”
不熟识的人只知他模样周正,衣冠齐楚,哪知他嘴里说的净是些不着调的话。
江岺没忍住轻嗤一声。
陆亭尘偏过头来笑她:“财神殿里求姻缘?江娘子,你心不诚啊。”
江岺反问道:“那么你呢?财神殿里求前程?”
陆亭尘道:“我求江娘子得偿所愿,早日寻回兄长啊。”
江岺微微张了张口,破天荒说不出一句回怼的话来。
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一道电光乍破苍穹,忽闻屋外雷声轰鸣。
江岺回头一看,檐外下起了雨,天公不作美,扫了一众香客游玩的兴致。
“啧。”陆亭尘道,“真是不赶巧,浔阳的雨怎么一点兆头也没有?今日出门得急,竟忘了叫孟年带伞。”
江岺与他立在檐下,出言劝慰道:“无事,浔阳的雨来得快,去的也急,过会儿就放晴了。”
陆亭尘侧目看着她,只见她的目光穿过雨帘,落在那棵菩提树上,眉头紧锁,浑然不见半点轻松的模样。
她刚挂上菩提树的祈福带,转眼被雨淋了个透彻,墨迹晕染开,字迹也模糊不清了。
那些写满希冀的红绸带,每一条都被雨水浸湿,在如同那些佛前的诉愿,每一个都变得沉甸甸的,压低了菩提的枝叶。
只听她喃喃:“的确是不赶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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