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纨绔(三)

山间风急雨骤,香客一齐聚在檐下避雨。

江岺还是望着那棵菩提树,见有好几条红绸从树梢被打落。

有僧人撑伞从僧房中来,停在了浸满泥水的祈福带前,默然凝视那绸带上模糊的字迹。

朦胧雨雾中,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江岺自然识得,那正是怀泽方丈。

尽管兄长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恶意,从未施予过好脸色,江岺还是从心底觉得,他是一个极善的出家人。

他与那些搜刮寺庙香火钱的假和尚不一样。

不知不觉看了许久,她身旁的人突然出声:“你在看些什么呢?”

江岺道:“我刚为兄长挂上的祈福带,转眼间就被雨淋湿了。”

陆亭尘道:“那就等雨停了,再写一个。”

江岺道:“不必了。本来也只是求个心安,如今再写,大抵是求不到什么了。”

果真是出门忘了翻黄历,求佛遇雨,算不上什么好兆头。

她还想着浔阳城外那十亩花田,还没来得及搭花棚,更是忘了提前挖排水沟,也不知她的芍药和菊花被雨水泡死了没。

相比之下,某人倒是悠然自得。

他说,“江州闷热,下一场雨刚好洗去了酷暑,也不算坏事啊。”

江岺只是叹了口气,难表认同。

雨势渐渐小了,只剩零星几线雨丝,江岺抬脚跑到菩提树下,在上百根红绸中寻着她先前挂上去的那条,却如何也寻不见了。

至于那些被风雨打落的祈福带,早先被寺僧收了去。

枝叶上的雨水滴在她后颈,冷得她一激灵,环顾寺院一周,已然寻不到怀泽方丈的身影。

陆亭尘走到她身边,问她:“又在找什么?”

江岺道:“没什么。”

他早没了赏玩的闲情,只催促着:“早些下山去吧,再晚些天都要黑了。”

归去时,虽然雨停了,山路也变得泥泞难行。

江岺又问这闲人:“到了浔阳城以后,你又将去哪儿?住在客舍里,还是去书院?”

他不回答,只笑着道:“好问题。”

江岺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下一句便问:“若我无处可去了,又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才好?浔阳是个偏僻地方,比不得扬州繁华,郎君在富贵乡里长大,应当住不惯这里的脚店,吃不惯乡下的粗茶淡饭,是以我想……郎君还是早些回扬州去罢。”

陆亭尘笑问道:“你猜,我若是能回得去,又来江州做什么?”

“我哪里知晓?”江岺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外音,这人无家可归,似乎与她没多大关系吧?

陆亭尘道:“待家里人消气了,我自然会回去。在此之前,江娘子就不打算收留我一时半刻?”

“收留?”江岺细细忖度这二字的含义,委婉拒绝道,“这……不合适吧。我与郎君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这话说得生疏了。”他笑道,“且不说当初在宣州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我已经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而今同是天涯沦落人,好歹顾及一下当初的救命之恩?”

江岺惊讶道:“你该不会想赖着我吧?”

陆亭尘轻嗤一声:“我与你说笑的。”

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一件丝帕包裹的物什往她怀里扔。

江岺稳当接住,打开一看,是亡母留给她的芙蓉玉簪子。

“物归原主。”他说。

江岺又问:“那欠你的怎么说?”

他笑道:“不会真将我当作挟恩图报之人了吧?”

“哪有哪有?”江岺忙不迭矢口否认,“郎君是我见过心胸最豁达之人了。”

仅仅一瞬,江岺承认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总将他往坏处想。

回到浔阳城时,夜已深了。

马车停在了平乐巷子外,陆亭尘下了马车,与她一并走进狭长的深巷。

江岺道:“我家就在前面,其实不必送我。”

陆亭尘提着一串钥匙,在指上转了一圈,道:“巧了,我在浔阳城里赁了处宅子,也住在这儿。”

“什么?”江岺只盼是自己听错了。

在江岺震惊的目光中,陆亭尘把提灯往她手中一递,“喏,灯给你,我到家了。”

这厮就住在她隔壁?

江岺登时头皮发麻,还是高估了此人的德行。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无非是有意而为之。

翌日江岺到河畔洗衣裳,捣衣的妇人们又说起了坊间的新鲜事。

这次说的是平乐街坊里多了位新领居,是个俊俏的郎君,穿着锦缎衣裳,想来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王婶子道:“今晨我见过了,正是昨日说的那个小郎君呀。”

李婶子道:“他怎么跟你说的不一样?”

王婶子道:“哪儿不一样了?”

李婶子道:“那小郎君我也见着了,眉眼生得极漂亮,喜怒痴嗔都好看。你家五郎可远远比不得。”

江岺听了,自觉端了洗衣盆到上游去,两位婶婶又要吵起来了,还是勿要让唾沫星子污了刚洗的衣裳。

街坊领居对这位新来的住户很是好奇,时不时热情邀他到家中做客。

更有甚者,意图先下手为强,给自家女儿说起了媒。

殆及问起他名姓,从哪儿来的,这位郎君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介绍起自己来:“小生敝姓陆,家中行三,是从扬州来的。”

“扬州的陆家?”李婶子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与扬州的陆长史,不是同一家吧?”

陆亭尘道:“陆长史正是家父。”

李婶子忙道:“打扰了打扰了。”

陆亭尘道:“婶婶不请我到贵府用饭了?”

李婶子连连摆手,悔恨莫及:“不巧了,我家的灶台塌了,还是下次吧。”

“婶婶可莫要忘了。”陆亭尘倚着门槛,目送她远离。

起初不知他底细,邻居都众星捧月地夸耀他。不过两日,得知了他是扬州陆家的三郎,传闻中那个狗听了都摇头的浪荡子,街坊的婶婶们又跟见了鬼似的躲着他。

她们只在清晨捣衣时痛心疾首,惋惜不已:“白生了这么好的模样。”

说罢,依旧不忘提醒江岺:“阿岺,你尚未毕姻,还是离这样的人远一些,若是坏了自己的名声,可就不好说亲了。”

江岺苦笑着点头。

一墙之隔,能远得到哪里去?

这几天没了邻里叨扰,陆亭尘悠然躺在芭蕉荫下的藤椅上纳凉,耳边终于清净了。

江岺正忙着在墙角给几株兰花松土,一个纸团莫名越过了高墙,落在她的脚边。

她刚想扯了嗓子开骂:谁人如此无德,竟乱扔废纸?

转念一想,还能是谁呢?

她捡了纸团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饭否?”

江岺回屋研墨提笔,半晌,才在皱巴巴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小字:“没有。”而后,又丢回给她的新邻居。

很快,那纸团又越过墙头。

江岺从那张牙舞爪的字迹中,勉强能看出其意:“观美人丑字,莫过于世间最煞风景之事。”

“……”

这人闲来无事,拿她寻消遣。江岺气得随手将纸揉成团,三两下铲土埋进了花丛下。

不出一时半刻,那人没等到她的回信,又一个纸团从天而降。

“听闻浔阳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午时一同去浔阳楼用饭,可好?”

江岺回屋提笔,字迹较先前更为潦草。

“不好!”

在墙角才锄了没几下,那人又扔了纸团来问:“为何?”

江岺回道:“我在家中做了饭。”

这么个理由搪塞过去,他应当没了再相扰的借口。

那边许久没了动静,也没再扔纸团过来。就当江岺以为他终于消停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江岺满脸怨气前去开门,却见他捧着一盘子蜜煎立在门前,她便又想着,算了,伸手不打笑脸人。

陆亭尘道:“一个人吃饭多孤单,介意我来蹭个饭吗?”

江岺道:“如果我说介意呢?”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进了门,好奇打量着院中的陈设,随后又指着院子角落那一丛花,还有刚翻出的新泥,笑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想挖墙角?”

江岺道:“在给花松土。”

陆亭尘又问:“不是说做了饭,怎么不见炊烟?”

江岺坦陈道:“我嫌你烦,骗你的。”

他“哦”了一声,浑然不觉赧然,只道:“正好我现下还不饿,不如等你忙完了一起去浔阳楼?我请客。”

江岺颇有些同情地看向眼前这位散财童子,“我还要忙许久,你要真是闲得慌,就等着吧。”

没等江岺招呼,他已自行在她方才坐过的凳子上坐下了。

檐角遮去烈日,在他脚下投出一片清凉的影。

六月酷暑天,她这院子似比别处更凉快,陆亭尘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凉得他寒毛都竖立。

陆亭尘道:“那什么……你家……还挺凉快的。”

“哦——”江岺平静道,“这宅子以前死过人,许是这么个缘故吧。”

陆亭尘不以为意道:“青天白日的,别说笑了。”

江岺一脸严肃道:“谁跟你说笑?这地方从前真的吊死过人,就在你头顶的那根房梁上。”

江岺:不熟为什么要聊天?

陆亭尘:不聊天怎么会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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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纨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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