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花肆(二)

江岺停在县令家门口,愕然凝滞那一方“正大光明”的匾额,没有再往前半步。

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穿插在柳荫的蝉鸣里,一声声的,竟让这炎炎熏夏都生出了寒意。

这人恰在此时出入县令府邸,是巧合,还是阴谋?

倘若她的兄长不是无故失踪的,是那个异乡人对她撒了谎,只为骗她到杭州去。而赵家人出现在寻莺坊也并非巧合,难怪江岺离开寻莺坊的当日赵家就派人找上了她。

江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江屿到底怎么得罪县衙里的人了,只凭他那张破嘴坏脾气,还有五年来不上不下的政绩?

难道揪住了县令什么把柄,阻了县令升迁的路?

那赵家的人抓她是因为什么?知晓了她是本该淹死在钱塘江里的赵四娘子,还是因为她是江屿的妹妹?

脑袋里像在串珠子,串一颗掉一颗,无论如何也没法将一切串联起来。

她又想起江屿包裹里那几封字迹模糊的家书,貌似还没认真看过。而她身为浔阳丞的“亲妹妹”,似乎从没问起江屿的过往,不知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怎么沦落到孤身一人。

想到那间空空荡荡的屋子,书案与书架上被蠹鱼啃食的纸页是她过去不愿翻开的重负,眼下也是她与兄长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江岺即刻旋踵穿过街市,经过东西坊市之间的石桥,径直跑回平乐巷。

巷子外的卖鱼摊已经支起来了,赵二郎正利索地清洗砧板,擦净菜刀。

江岺赶紧从鱼摊前闪了过去,两条腿抡得飞快。这鸡贼眼尖,瞥着娘子的裙摆就认出是她来了。

赵东楼道:“江娘子,何事这么匆忙?”

江岺道:“有急事要回家一趟。”

赵东楼道:“不对啊,你的花肆不是今天才开业吗?怎么这会不在店里?”

江岺想起铺子里的事,登时顿住了脚步,却也没有与他闲聊的耐心,只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有空再同你解释吧。”

见她抬脚要走,赵东楼忙道:“带一条鱼回去吃吧,祖父刚打上来的,很新鲜。”

江岺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已挥刀剃鳞,开肠破肚,拿稻草串好了递到她面前,其动作行云流水,比她开口更快。

赵东楼说道:“已是六月了,炎日里卖花的生意不好做,但我听说何县令的母亲下个月过七十大寿,要在府里办一场寿宴,届时必少不了各色花卉陈装。江娘子种的花比别家的都好,不妨去自荐一番,试试运气罢。”

县令……县令……

她满脑子就只念着这二字,对其所言,也只是一面接过鱼,一面点头道:“好、好……多谢你。”

江岺刚要往家里赶,又听身后有人喊她,气势汹汹,还带着点怨气。

“江岺,你怎么回事!”

陆亭尘急匆匆追上她,靠着她的肩气喘吁吁道:“你怎么了?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铺子不要了吗?”

赵东楼盯住此人颇不安分的狗爪,扬起了手中开鱼腹的刀。

菜刀重重落在砧板上,惹得鱼鳞四溅,也吓得陆郎君往后倒退一步,直躲在江岺身后。

见赵东楼颇为不善地盯着他,陆亭尘“咦”了一声,道:“浔阳竟有如此刁恶之民,惊煞我也。”

江岺拍开他的手,道:“所以你跟着也跑出来了?没人帮我看着铺子?”

陆亭尘一拍脑袋:“我竟忘了。”

江岺无奈,虽赶着归家,却又放心不下店里那几两碎银与满架鲜花。她把那鲫鱼转交给陆亭尘,叮嘱道:“你先帮我拿回家去吧,我回铺子里看看,一会儿就回去了。”

“那你可快些回来——”他满不情愿地答应,又拧眉对着满袖鱼腥,呆愣愣的。

赵东楼黑着脸,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鱼,转而塞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溅了他一身水。

陆亭尘吓得眉毛一竖,瞪大了眼,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东楼道:“给你换一条新鲜的。”

江岺一路火急火燎跑回拾花肆,清点了柜台处的铜板,好在一文钱没少。

随手整理了几盆摆放杂乱的花,她也趁着暮色未临,闭店归家了。

到了平乐巷子里,她远远见着有两个郎君,像两尊门神似的坐在她家门口。一人提着刀,一人拿着鱼……

江岺提起钥匙开了门,转而看向陆亭尘,问:“你怎么还没走?”

他不服气,指了指身旁的人,道:“你怎么不问他?他不也没走?”

不等江岺问起,赵东楼自行解释:“我不过是担心你徘徊在别人家门外,图谋不轨罢了!”

“呵——笑话!”陆亭尘回怼道,“我就住在她隔壁,邻里间互相帮衬,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图谋不轨?”

赵东楼道:“那更是居心叵测。”

江岺叹了口气,无奈道:“都别吵了,来都来了,一起来家里吃个晚饭吧。”

两人互不顺眼,异口同声道:“他也去?”

江岺道:“二位都是我朋友,有什么问题吗?或者你们上别处吵去,别在我家门口结仇,会坏我财运的。”

“哪里听来的说法?”

“不知道。”

她一手接过鱼,一手夺了刀,转头就把两人隔绝在厨房外,冷声呵斥:“外面等着,别给我添乱。”

那两人都看出来了,她今天心情不好。

本来是她花肆开业赚钱的日子,照理来说不该如此。可又不敢贸然上前询问,自己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他俩对视一眼,又默契地别过脸去,一个蹲墙角看花,一人坐在檐下数蚂蚁,时不时往冒着炊烟的厨房瞄上一眼,这半个时辰过得好生无聊。

灶头的干柴烧得噼里啪啦响,锅铲敲着锅底响当当,锅里炖的鲫鱼豆腐汤咕噜咕噜滚沸,不一会儿,院里飘满了饭香。

江岺端着汤碗从屋里出来,催促他们去搬桌子与凳子,趁着天还未晚,她也懒得点灯了。

只盼着两位大爷吃完了饭赶紧走人。

赵东楼一面落座一面道着:“江娘子辛苦了。”

江岺便同陆亭尘介绍道:“这位是赵郎君,家中行二,邻里都唤他二郎。我与兄长刚到浔阳那会儿,他家里人对我多有照拂。”

话在这时说清楚了,省得姓陆这厮闲得没事干,成天去人家鱼摊上找麻烦。

轮到下一人,江岺随口敷衍一句:“这位是陆三郎。”

陆亭尘愣了愣,不满道:“这就没了?”

江岺顿觉无语,心想你名声很好是吗?就这么上赶着让人知晓你混混恶名?

应其要求,她只得勉为其难补充道:“扬州来的,传闻里的那位,你应该听说过。”

赵东楼端着碗的手一顿,又搁下碗筷,对着他一张白净面皮细细打量,阴阳怪气道:“陆郎君果然和传闻中一样。”

陆郎君听不出好赖话,傻里傻气地笑道:“幸会幸会。”

熟料这孙子后头接一句:“人模狗样。”

陆亭尘:“……”

江岺怕他们再度吵起来,忙道:“赶紧吃饭,晚了菜都凉了。”

六月的天,热得人坐着也直冒汗,蚊虫也绕在人头顶嗡嗡地叫,只有她会担心菜会凉。

饭桌上再没有人讲话,只有两人暗戳戳观察着埋头扒饭的娘子,她眉头仍未舒展,尚在为某些事发愁。

陆亭尘很想问她,是今天收到了□□,还是出门踩到了狗屎,怎么一副丧气模样?

可是直到汤碗与两个菜碟都见了底,也没人把心底话问出口。

江岺放下了碗,赵东楼撸起袖子主动站起身道:“江娘子晚上有事要忙吧,我去帮你把碗洗了。”

“哦。”江岺有些发愣,却也没拒绝,便道了一声:“谢谢你啊。”

陆亭尘抢着道:“赵郎君家住得远,还是早些回去,这碗我来洗吧。”

赵东楼笑道:“不远,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你也说浔阳是个旮旯地儿,再远能远到哪里去?”

陆亭尘伸手又要去抢,江岺拦下他的手一看——竟比那些绣娘的手还细嫩。

她劝道:“还是不麻烦你了,陆郎君。”

陆亭尘还以为她是心疼自己,甚是感动,奈何她又补充道:“我是怕你不小心摔了我的碗。”

赵东楼侧过脸去忍俊不禁,陆郎君顿时黑了脸,下一刻江岺就指着他道:“不过你也别闲着,锅还没刷。”

他不可思议道:“你叫我去洗锅?”

江岺摆了摆手道:“开玩笑的,哪敢真劳烦陆大公子?且放着罢,你早些回家去。”

一听逐客令,他云淡风轻地笑笑:“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说罢,便跟在赵二郎后头,咬着牙往厨房去了。

江岺没再理会他们,转头去了江屿房间。

推开门的刹那,细小的微尘在灯火影里飘。

从杭州回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过这间屋子,屋里陈设如初,连桌案上的书信位置都没有挪动过。

她放下灯台,挪了张椅子坐下,就着摇曳的烛火,仔细辨认着那几封字迹模糊的家书。

不远处的厨房,时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哎——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锅不是这样洗的。”

“用得着你教啊?”

“住手,快住手!再这样下去,锅都要被你给戳破了!”

“你少管!”

赵二郎越说,陆郎君刷锅越是起劲儿,恨不得真把锅底捅出个窟窿。

底小灶台前的两人争论个不止,赵东楼眼见劝不住,低声咕哝一句:“江娘子怎么会结识你这样的人?真是不可理喻!”

陆亭尘道:“我同她在钱塘江上认识的呀,那时她独自一人出远门,不知怎么搞的,身上的盘缠都丢了……”

赵东楼摇摇头道:“真看不出来,她素来不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相与。郎君若有自知之名,应该知晓你同她走得近,有损于她名声。”

“那你呢?”陆亭尘笑问道,“你是三还是四啊?”

赵东楼半晌没说话,放下抹布,将灶台上的碗摞得整整齐齐。

到最后,两人都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江宅,全然忘了江岺先前交代的,会坏她财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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