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拾花肆(一)

暮色再度笼罩了浔阳江畔的小城,江岺提着售空的花篮子归家,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走街串巷去卖花,她的新铺子就快开业了。

她总是回来的晚,也不像卖豆腐的江娘子那样,有一个会洗手作羹汤,候她归家的贤夫婿。江岺只能在忙活生计之余,自己做完这些。

晚饭端上桌时,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在油灯下吃完了晚饭,她要将灯芯挑得更亮一些,随后把床底沉甸甸的陶罐也搬出来,将这些年来她积攒下的钱,一枚一枚地串好,一贯一贯整齐码放。

这些钱合着当日赚到的铜板,她每晚都要细细数过一遍,才能心满意足地入睡。

这些铜板当中偶尔混进几粒碎银,后来多了一枚金钱币,在昏黄烛光底下突兀得刺眼。

这些钱足够她在浔阳城中赁到一间地段不错的铺子,开一家花店。

维持生计自是不愁,可她还要攒下给槿娘的赎身钱,还要有足够的继续,支撑着她出远门,寻兄长。

江岺想着,什么时候她也能像郭巨埋儿一般,一锄头下去挖到一罐金子就好了。

决定好了今晚上就做这个梦,江岺将进财赶出了房间,惬意躺在床上,数着铜板入眠。

刚一合眼,屋外起了狂风,卷过屋上三重茅,吹得屋外的桑树你敲我打。

一场仲夏的雨接踵而至,下了整夜不停息。

江岺担心得一晚上没睡着,天一亮就撑伞到田地里,看看她的芍药和菊花被雨水泡死了没。

幸好她提前几日挖好了排水沟,除了几株不堪风吹雨打的瘦小花苗,其余的花苗都顽强挺过了昨夜的劫难。

一亩田栽花的收入,抵得上十亩农田,一丛深红抵得上十户中人的赋税。

江岺随手拔了那几株涝死的花苗,扔在道旁,无情奚落:“弱者,不配长成我的花。”

而后一连几日阴雨连绵,江岺顶着雨笠往返于平乐巷子与西市的花店,布置好了店内装潢,将盆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花架上。

她还花钱请私塾的教书先生帮忙题了“拾花肆”三个大字,悬在店门前。

做完了这些,只待一个雨后晴日。

六月廿四那日,浔阳城里开了一家新的花铺,名曰拾花肆,店铺的掌柜是位年轻娘子。

开业这天,熟客与新客都踏破了门槛,来买花的客人络绎不绝。

其中更有个青袍玉带的小郎君,在拾花肆门口来来往往百十次,也被江娘子赶出去十几回……

有人私底下议论,这人莫不是江娘子找来的托儿?未免也太明显了些。

又有人道,这不是扬州来的陆三郎吗?掌柜哪里请得动他?

花店里多数是爱花的年轻娘子,穿着桃红柳绿的绣夹裙,在花架前仔仔细细挑拣,人比架子上的花卉更鲜妍。

柜台前的江娘子算盘也打得飞快。

“我可是专程来娘子这儿买的水仙,也是常客了,给个熟客价吧?”

这是她的常客。

江岺满脸堆笑,连连点头道:“自然,自然。”

“江娘子,我还是学生,可以送我吗?”

这是闲来无事,来店里找茬的书生。

“……”江岺默了一阵,没忍住,“滚一边去!”

还有个纨绔倚在柜台旁,吊儿郎当地调侃她:“江娘子,你脾气怎么这么差啊?”

江岺冷着脸道:“你也一边去,挡着我卖花了。”

待有娘子捧着花到柜台结账时,她又立刻改换一副笑颜。

“江娘子,再便宜些罢。”

这是家中并不富裕,但又实在喜欢兰花的女孩子。

江岺笑盈盈道:“我给娘子抹个零头,再送两枝月季,娘子下回可要带上朋友一起来呀。”

午间店里没了客人,陆亭尘从外面端来两份杨梅荔枝冰碗,碎冰与杨梅浮在糖水上,碗壁上还结了一圈水珠。

他敲了敲碗壁,相邀:“得闲了,吃碗糖水?”

江岺一惊一乍,道:“你怎么把糖水铺子的碗也给顺过来了?”

陆亭尘道:“放心吃好了,连糖水带碗我都付过了钱。”

江岺听了,戏称他为“散财童子”。

吃完了冰碗,她又坐在柜台前打起了算盘,算一算今晨入账几何。

陆亭尘揶揄她道:“在算什么呢?够不够买个金锄头锄地?”

江岺怒道:“我要是有个金锄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砸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陆亭尘笑道:“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怎么连吃带拿还骂我?”

江岺道:“谁让你一整日都在妨碍我做生意?”

陆亭尘道:“我本想帮你来着的。要不然你雇我当个跑堂玩玩?我每天付你二两银子?”

付费打工?

还要倒贴二两银子。

须知江岺从早到晚吆喝叫卖,也未必能赚得到二两。

江岺看了看巴掌大的店面,又看了看傻子似的他,说道:“陆郎君?陆公子?财神爷?你在我店里待了一上午,就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吗?”

陆亭尘道:“正经事?你是指我去书院求学的事?还是我阿爷说娶不着妻就不许我进家门的事?”

“当我没问。”江岺即刻闭了嘴,当起了鹌鹑,继续埋头打起了算盘,她荷包里的银钱,全靠几十枚几十枚地积攒,一个上午,卖出去三盆兰花两盆菊,水仙一打月季若干,抛开成本能赚个半两银子。

放在权贵眼里,这么点钱还吃不起一顿像样的饭菜,放在市井小民当中,已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士农工商,她是三百六十行中的最下等的贩夫走卒。

自安史祸乱以后,八十文一斤的粗盐,已涨到了五百文一斤,*若是逢着收成不好的年头,粮价水涨船高,这些贩夫走卒大抵还是要拮据讨生。

就这么一文一文地积攒,总能攒够给槿娘赎身的钱。

江屿于她有恩,她也不愿见于兄长有恩的人,成为他生平的憾事一桩。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的间隙落在木地板上,杯盏上的水汽蒸腾,一室的阳光旖旎。

江岺算好了帐,将所有的铜板都倒入柜台下的陶瓮中,铜板互相碰撞发出的铮然一声,有如天籁。

却有人在这天籁之音中惊醒,猛然站起身来,慌忙问道:“什么东西碎了?”

江岺捻起两枚铜板敲了敲,笑问他道:“你说的是这个吗?”

陆亭尘:“……”

江岺道:“既然困了,就回家睡去,别打扰我做生意。”

陆亭尘一看门外街道,空空如也。

闷热的午后,连门前树上的蝉也倦于叫唤,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进到店里来挑选一番。

他笑道:“这个时辰了,哪里还有生意?我以为可以打烊回家了,你觉得呢?”

江岺睨着他,怒其不争。

此人在妨碍她上进。

江岺道:“你自己回去罢,我这又不是早食铺,哪有只开半天店的?”

陆亭尘问她道:“你打算以后都留在浔阳卖花?”

江岺点了点头,道:“嗯,的确是如此打算的。即便兄长不在,我也能养活自己,不必仰仗他人,有什么不好?等我攒够了钱,还要再去找他。”

他亦首肯道:“无拘亦无束,是挺不错的。”

江岺道:“你竟不嫌我自甘堕落,沦为贩夫走卒之伍。若换作是我兄长,他是万万不许我出门抛头露面,也不准我走街串巷卖花的。他将万般视作下品,每日只知敦促我读书。”

陆亭尘笑道:“我说呢,你有个做官的兄长,却写得一手狗扒出来的字,原来是将读书的劲都放在种花上了。”

江岺道:“如今他不在家了,我倒是能静心抄书了。兴许我也并非不喜读书,只是不喜欢受人逼迫罢了。其实兄长待我极好,我从前不该那样任性……”

纵然江屿偶尔抠搜,时常会抢了她的扁担,藏起她的背篓,让她耽搁了去卖花的时辰。

却也是江屿教她养活了第一株花,再不为人知的夜里,偷偷为她搭起墙角的花架。

旁人见到她与江屿同行,总会艳羡不已,说她有一个多好的兄长。

诚然,五年来同处一个屋檐下,相依为命,早就生出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情谊。

他还会在面对街坊领居的盘问时,面不改色地扯谎:“阿岺当然是我的亲生妹妹,你瞧她同我长得多像?”

有时,好像连他自己都忘了,其实他们并非亲生。

江岺叹了口气,道:“唉,不说了。”

她支着下巴坐在柜台前百无聊图,抬眼时竟在门外见到了那个自称曾与江屿同舟的异乡人。

江岺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果然是他。

好一个骗子!

她下意识撇下算盘,从铺子里追了出去。

陆亭尘跟在她后面喊:“喂!你的铺子不要了?”

江岺恍若未闻,只顾盯着那行踪鬼祟之人。

兄长失踪一事疑点重重,在杭州问的那几人,所说的话一个字也对不上。

她早该怀疑这个异乡人了。

谁料这一追,竟追到了县令的家门口。

*本文物价多参考自徐畅:《长安未远——唐代京畿的乡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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