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论起拳头砸人的场面可把他吓得不轻,陆郎君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想瞧瞧天她衣袖遮掩之下是怎样一副情态。
豆大的泪水沿着腕骨滑落,洇湿了丝麻的袖角,蔓延成暗淡的色泽一片。
原来她也会这样泣涕涟涟。
平时见她蛮横无理惯了,陆亭尘在她面前吃尽了亏,也只敢怒而不敢言。
也曾幻想她会有吃瘪之日,届时他定要好好落井下石一番,可真见她到了如此境地,他只敢问江岺是否还好,问她发生了何事。
可她仅仅掩着面抹眼泪,什么都不说。
“江岺,你先起来好不好?”
陆亭尘低头凑过去,江岺却把头偏向另一边。蹲坐在地上的两人活像两只交头接耳的圆山雀。她应当觉得自己此刻丢人吧。
孟年在一旁提醒他说:“好像是江娘子的钱袋被那人偷了。”
陆亭尘道:“废话!我又没聋也没瞎。”
她江岺何许人也?哪怕遇上山匪也面不改色,区区小贼能耐她何?他问的是,她为何哭成这样?
陆亭尘解下自己腰间的紫缎银线钱袋在她面前晃了晃,说道:“你先别哭了,不是都把人揍了一顿,还有什么气不过的?那要不然——把我的钱袋给你好不好?”
江岺抹干净眼泪,抬起头来望着那少年,如看傻子般睨了他一眼。
陆亭尘稍稍后仰,有些慌张:“你该不会连我也要揍吧?”
江岺吸了吸鼻子,道:“我不要你的。”
孟年道:“郎君,江娘子的钱袋被那小贼丢到河里去了。”
陆亭尘一听,即刻松了口气,原是件小事。他朝孟年大手一挥:“那你去捡回来啊。”
“啊?”孟年望一眼桥下流水,曲折迂回不见尽头,他反复确认,“我?我去吗?”
陆郎君没给他个准话,只顾着蹲着地上安慰起江岺:“你别难过,凡是河流必有滩有渚,那些遗落到河里的东西说不定就搁浅在滩渚上。我沿着河流一路往下游找,一定去帮你捡回来。”
听他如斯保证,江岺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少年人诚恳的情态,与他儿时如出一辙。
她点了点头,拽着他衣袖起身。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个朋友……”
下了石桥,沿着河道往下游走,他又说起那位不提名姓不知去向的朋友。
“她小时候也怕水,旁的孩童去嬉水,她只敢站在岸上看着。”
江岺扯了扯嘴角,她应当是没同这人解释过,他那位朋友是害怕弄湿了衣角与鞋袜,回去会被爷娘责骂。
“后来有个公子顽劣,为了逼她下水,就把她的鞋子丢到河里去了。那时她哭得好大声呀,都把我爷娘从家里哭出来了,以为是我欺负了她,揪着我的耳朵叫我去把她的鞋子捡回来。”
陆亭尘一想,又笑道,“想想那时多丢人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斥责。后来我再也没找过那几个朋友,鞋不是我扔的,可捡鞋的却只有我一个人,可真不讲义气。”
“其实就算我阿爷不说,我也会去帮她把鞋找回来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为了一双绣鞋这么难过……记得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六月天,艳阳里……”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现在他大抵也是不懂的。
平直窄长的河道渐渐变得曲折而宽阔,远处水草泛滥,只见有来往的船,不见一只银灰色漂着的钱袋。
三人不知不觉已出了城。
河水在道中急,在湾中缓,逢着水草茂密的浅滩,陆亭尘脱了鞋挽起裤脚下水去寻。
江岺提起裙摆也要下去,他转过头来说道:“你就在岸上,别下来了。”
孟年也道:“是啊是啊,河水凉,江娘子别下水来,我与郎君两个人去找就够了。”
江岺道:“那你们小心些,我怕这地方会有蛇虫。”
两位少年面上一僵,懊悔的神色浮到面上了,直写着:你怎么不早说?
可是许诺了别人的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陆亭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在水草里一阵翻翻找找。
已是夏末秋初时节,倒是没见着水蛇,水边蚊虫很多。
两人裸露的小腿、手臂、乃至脖子上被蚊子叮咬,留下了数十处红印。
绕过几个湾和渚,走了很远的路,离浔阳城极远,天奄奄的已经黑了。
奄奄日暮下,江岺只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对岸埋头苦寻,此处草丛不见,便换一处,如此反复。
蜻蜓飞得很低,密密麻麻地从她眼前晃过,怕是再晚些会下雨。
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时平静下来,就连她也不清楚之前为何那样难过,仅是丢了一件旧物罢了。
或许是一时的情绪上涌,她刚刚发现了真相,踏出何府门槛又遭人欺负。恰好那钱袋是兄长留给她的,让她觉得是件珍而重之的物什。
她站在岸上朝河中人喊:“陆亭尘,别找了。”
陆亭尘回过头问她:“怎么就不找了?那钱袋不是对你很重要吗?”
江岺道:“重要,可也不那么重要。”
她想找的是人,而不是一份念想。
“天快黑了,已经走了很远,该回去了。”
他没再说什么,涉水朝回路走去。
“郎君,那儿好像有一只死老鼠。”
孟年突然扯着他衣袖大叫,而他被迎面而来的少年扑了满身水。来不及发火,只听人说起什么死老鼠,他也吓得惊叫:“哪儿?在哪儿呢?”
孟年指着不远处的“老鼠”,平复过来:“哦——是我看错了,原是块破布。”
一块巴掌大的银灰色麻布湿透了,搁在河滩上浮浮沉沉,任流水拍打。
陆亭尘走近了看,见那块物什底下系着灰绿色的抽绳,正是钱袋的模样。
他从水里捞出湿漉漉的布袋,朝岸上的人招手,音调陡然拔高,似邀赏般。
“江岺,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
江岺循声看去,只见少年不顾溅起的水花与湿滑的石子,蹚水而来。
她在湿热的苦夏吹了很久的河风,泪水早就干透了,沾了眼泪的头发粘在脸颊上,方才不觉,此刻突然有些发痒。
那钱袋在少年指尖转了一圈,随后稳稳当当落到她手里。
陆亭尘道:“这下,是真的可以回去了。”
江岺道:“谢谢你呀。”
陆亭尘道:“你只会说谢谢吗?”
江岺眨了眨眼道:“那你还要什么回报?钱我没有,杀人放火还有骗人的事我不干。”
他豪不客气道:“还我一锅鲫鱼豆腐汤吧,孟年还没尝过呢,我说比浔阳楼的鱼汤好喝他还不信。”
孟年正回想着自家郎君何时说过这话,腰间忽然被某人手肘猛地撞了一下,他“哎呦”一声,又连连点头称:“是是是。”
江岺道:“那有点难办啊,我家的锅被你给洗坏了。”
陆亭尘道:“无妨无妨,我家里有。”
孟年一边拧着湿漉漉的袖子,一边小声道:“郎君,咱们家里好像没有……”
给郎君气得咬牙切齿:“我说有就是有,今天有和明天有有区别吗?”
江岺没忍住,掩嘴嗤嗤。
几人在归途不急不缓,那一场积蓄已久的雨还是把归人淋了个猝不及防。
出城时没人记得带伞,只能随手折一片蕉叶挡雨,跑回家时一个个还是成了落汤鸡。
江岺应下的那锅鲫鱼豆腐汤耽搁了许久,非她有意食言,是有个娇滴滴的郎君,淋雨着了凉,当夜就发起了高热。
夏末的雨过后,秋便到了江州,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大半夜的,有人叩响江宅的大门。
江岺带着满脸朦胧睡意,不情不愿地下榻,朝院外一喊。
“谁啊?”
“江娘子,是我。”
她迷迷糊糊踏过积雨的前院,支开一条门缝,看清是孟年的脸。
“三更天了找我何事?”
“我家郎君病了。”
江岺道:“哦——那你找错门了,李药师住在平乐巷外左转第二条巷子,最里边的那户人家。”
孟年道:“找医师诊过,也吃过药了,可郎君他夜里一直说胡话。”
江岺回头看了一眼那根崭新的房梁,纳闷道:“说什么胡话?他邪风入体,鬼上身了?不应该啊……”
明明她这里才是凶宅。
“不是不是。”他越是着急,越说不出个所以然,“江娘子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江岺忍着困意,连连摆头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深夜前往,这多不合适?还是明日再去罢。”
孟年道:“这……娘子还是去看一眼吧,郎君那副样子,我怕是招架不来。若除了什么事,我怎么敢回去同家君夫人交代啊?”
江岺道:“还是找个大师给他驱驱邪吧,一碗符水下去,比我去看多少眼都管用。”
孟年挂着一副难忍的表情,只道:“郎君只是病了,江娘子莫要说笑了。”
江岺随口一问:“他这回病得很重吗?”
孟年摇摇头道:“不重。”
江岺道:“哦——那我先回去了。”
孟年又的:“只是在河水里待了太久,又淋了雨,才发了高热。江娘子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过来,兴许郎君已经大好了。”
她本欲摸索着回屋继续好眠,一听孟年这话,想到那人是因什么病倒,忽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乎又转头踏出门:
“算了算了,同你去看一眼。”
失踪人口回归,实在抱歉呀,作者目前无心经营数据了,这篇文就不申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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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拾花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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