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听听那人到底说的什么胡话,凑近了才能依稀辨清,他说的是许多年前的旧事。
脏小孩、毒果子、青梅酒,还有一只被他不情不愿送出去的金蝉……
贞元十九年,江岺第一次去到扬州,不慎同父母走散了。
流落街头好久,望着繁华闹市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一人她识得。
快入夜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她满心满眼都是恐惧,一个人蹲在街角嚎啕大哭。
突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你从哪儿来的?耶娘是谁?”
江岺仰起头,望见一个锦衣玉带的小小郎君,低眸俯视着她。
“我从杭州来的,我阿耶姓赵。”她一一作答。
小郎君倏尔一笑:“巧了么不是,我家今日来了许多客人,也有个姓赵的。跟我回去,看看那是不是你阿耶。”
幼时她没见识过这世道的恶,他说了,那她便信。
那时的赵四娘子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小郎君把她从街上捡回去,管她叫“脏兮兮的小孩”,领着她到陆府去。
到了宴上,小郎君将那赵姓客人指给她看,正是她的阿耶。只是他忙着陪一众权贵喝酒,顾着与陆大人奉承,压根没发现自己的女儿走丢了。
那小郎君也觉得奇怪,指着宴席上喝高了的中年男子,问她道:“那人真是你阿耶吗?”
江岺认真点了点头。
“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母的?”他替她气愤,要去帮她理论。
江岺慌忙摇着头,为阿耶辩解着:“他只是忙,不要去叨扰他。”
小郎君不听,非要拉着她到大人面前去,去与他父亲说了这事。
陆长史听了,与赵大人问起她的名字。
赵大人才从薄凉的目光中,施舍给她半分眼神。
那时她没有名字,家里的人唤她四娘,新认识的人叫她脏小孩,阿耶提起杯盏,看到酒桌上的茯苓茶,一时起意给她定下了名字。
“小女名唤赵苓,茯苓的苓。”
也是草木苓落的苓。
彼时他们尚年幼,江岺也才七岁。
春风十里扬州路,这是诗人笔下的繁华之地,也是江岺险些深陷进去的泥泞沼泽。
陆家的小郎君不懂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上街一趟,恰好捡得一个玩伴,带着她在陆府里胡作非为、上房揭瓦。
陆大人有时见了,会笑称:“好一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而阿耶也会在得到陆大人的赞许之后,多看这个女儿一眼。
每逢四月,是芍药花盛的时节,垂髫喜欢在廿四桥上玩耍,溺在芬芳丛里,折一朵芍药花。
陆三郎藏在花丛里吓她,江岺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落了水,被捞上来后心悸了三天。
后来,江岺喂他吃了颗野果子,小郎君当场口吐白沫,也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三日。
他们曾有过一段“过了命”的交情,也是自幼相识的孽缘。
直到江岺随耶娘回了杭州,小郎君“不计前嫌”,舟车迢迢去寻她,还约定了与她的下一次相见。
可是没有下一次了,她的童年被硬生生割裂成了两段。
一段是她走出杭州赵府,去了一趟扬州,与陆家三郎君在街头巷陌放肆胡闹,在廿四桥畔霍霍大片的芍药花,在陆府的后院摘了青梅酿酒。
而另一段,是她被关在赵府后院,日复一日听着夫人的教导,学女红,听女诫、女则。她卑微地蜷缩在一方逼仄的天地里,捱过夏炎、冬雪。
她将陆家三郎君赠与的金蝉埋在后院的柳树下,已不记得他们的约定是在何年何月。
阿耶第二次去扬州时,没有带上她。
直到后院的一把火燎过天际,烧塌困住她的高墙,回首时是阿娘的一声声叮嘱:“再也不要回来。”
一场大火,分隔开了她的两段人生。
从此,她明白了贵与庶的分别。
轰隆一声雷乍破天际,江岺从床榻上惊起。
床帐里昏暗,只听得房间外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地,她有些头疼,揉着脑袋缓了好一阵。
熟悉的被褥映入眼帘,奇也怪哉,只记得昨天夜里出了门,可现下她并不在陆亭尘的家里,反而还在自己房中。怎么不记得昨晚是何时回了家?
是梦耶非?
一阵动作,身上被衾窸窸窣窣地响,床帐外也传来些许动静。
“郎君,她好像醒了哦——”
“快去把汤端来,放冷了都。”
谁人在说话?
莫非是歹人闯进了她家中来?
江岺抄起床头的棍子,“蹭——”地从床帐里钻出来,气势汹汹冲出门去。
“光天化日的,你们找死是不是?”
屋檐下避雨的郎君方一转头,只看到棍棒迎面而来,慌忙往旁边一闪。转又撞上端汤前来的孟年。
后者口中忙嚷嚷着:“烫烫烫——郎君你让让啊!”
“给我当心点,别洒了!好不容易才买到的鱼!”
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直直撞到她跟前来,又与之擦肩而过。
江岺看清了那两人,及时收住了棍子,尴尬道:“原来是你们啊,我还以为有贼人闯进来了呢。”
陆亭尘道:“你做什么?魇着了?”
江岺不理会他问的一通胡话,没好气质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孟年心虚地转过头,陆亭尘得意地指了指墙角立着的梯子。
江岺今日再度开了眼,斗鸡走狗也就罢了,竟还是个翻墙越界的登徒子啊,就不该对他有所改观的。
可这本该在病中的人,眼下竟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病好了?烧退了?”江岺满眼疑惑仰起头,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反被他一巴掌拍开。
陆亭尘反而问道:“你睡久了?脑袋烧糊涂了?还说胡话呢?”
“我?”她不可置信道,又一拍脑袋,仔细回想着昨日夜里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亭尘刚要开口,孟年又在一旁打岔:“郎君,这鱼汤是先放着吗?”
陆亭尘转念一想,道:“汤都熬好了,不妨你先去梳洗,我坐下来慢慢与你说?”
江岺狐疑点了点头,又一指前院,让他将鱼汤端到前厅去。
她显然还没放下心来,顶着没经梳理的蓬头去洗漱时,也不忘提上棍子。
待她梳洗罢,换了身衣裳到前厅,那两人已经在食案前坐着,还给她盛好了鱼汤。
江岺落座,敲了敲桌,道:“现在可以解释了。”
“咳——”陆郎君轻咳一声,解释说,“你平日里起得比鸡还早,可今日到了辰时却不见动静,铺子没开,到你家敲了门也不应,孟年担心你出了事,所以才来看看。你一直睡着不醒,应当是昨天淋了雨,发了高热罢。”
江岺“哦”了一声。
他面不改色干着翻墙的勾当,端的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所以就能闯进我家里来?”
“不是——你竟怀疑起我的用心来?”陆亭尘腾地站起来,指着家徒四壁的江宅,将凹凸不平的地砖、颜色不一的梁柱,还有漏雨的屋顶都看过一遍,最后目光才落在江岺身上。
“你自己看看,令兄可谓是一生清廉,两袖清风,你觉着这宅子里有什么值得我觊觎的吗?”
孟年突然想到什么,突然没忍住笑出声,小声道:“可能有吧……”
陆亭尘骂道:“闭嘴吧!喝你的鱼汤去!”
江岺遂不再问了,也端起面前的汤碗,不温不烫,正宜入口。可她尝了两口觉着奇怪,这也不是浔阳楼的鱼汤。
勉强咽下去,她带着最不可置信的疑虑开口:“这你自己做的?”
陆郎君面上一喜,她竟尝出来了呀,于是眼角眉梢都飞了起来,得意得不行。
“那是自然。我亲自下的厨,偷着乐吧你。”
“呕——”
江岺听了,忙伸手去抠喉咙,恨不得将吃下去的每一口都吐出来。
陆亭尘黑着脸道:“有这么难吃吗?”
孟年不明所以道:“我吃着还行啊。”
江岺道:“我怕汤里有毒。”
这话一出,陆郎君更是气急:“孟年你说说她,怎能说出如此过分的话来?”
江岺搁下碗,擦了擦嘴道:“我没有不相信你的为人,只是不太信得过你的厨艺。”
他气鼓鼓地背过脸,“嘁!那你就饿着。”
江岺感慨道:“一日不去浔阳楼,不像你啊……”
他又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向檐外,屋外还在下着雨,去哪里都不方便。
“雨一直没停过吗?”她问。
“从昨晚下到现在,今晨还在电闪雷鸣。”他言语间似有埋怨,“就你睡得安稳,打雷了也吓不醒。早上孟年出去买鱼,见街道都快被水淹了。”
江岺惦记着地里那些花,暗道不妙。
“借你的斗笠用用。”她拿起靠在墙根还在沥水的雨笠,还没换鞋,便要奔往门口去。
“等等。”陆亭尘叫住她道,“这么急着是要去看店?”
“不。”
江岺已揽起袖子和裙?,戴上斗笠走进雨幕里了,匆匆丢下一句:
“我出城一趟。”
陆亭尘手里端着鱼汤,又看着那阴沉沉的天际,不由叹了口气:“孟年,你说她是不是疯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忙活的人?”
孟年喝下一口汤,吐出一口鱼鳞,含糊道:“兴许是因为江娘子还发着高热,神智有些不清楚。那郎君你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陆亭尘道:“跟着吧,万一她又出了什么事——”
今日雨势很大,积水已没过了足踝,街道上已不见行人,只有个年轻娘子顶着斗笠在雨里奔走,后有两柄伞从街坊拐角处出来,跟在她后头。
出了城,便踏上泥泞的土路,江岺走惯了这样的路,自是习以为常,后头的两人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殆及赶到花田时,倾盆而注的雨水里,已不见了鲜妍。
原本支好的花棚不知是何缘故,一夜之间全都倒塌,她的秋菊尽被雨点打了个七零八落。这些花在被雨水泡了一夜,怕是连根都泡烂了,再难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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