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钱塘潮(一)

江岺试想过所有他迟迟不归的理由,甚至猜测他是不是在杭州就与槿娘私奔去了,还是又触怒了哪个权贵,因交不起过路钱被拦下了……

彼时,她还想着,待他回来了,定要晚些去给他敲门,叫他在门外多等一些时刻才好。

她独独不敢做最坏的打算。

宁愿是最初的杳无音信,也不愿听闻那些坏消息自钱塘传回浔阳。

“江娘子?”那人唤她。

江岺问:“我阿兄他……是在哪里落水的?”

那人回道:“刚出了杭州不远,还没离开钱塘江呢。也怪那日天气不好,他又急着回来,非得坐那一趟船。”

江岺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她仰头试图扯出一个笑,嘴角还是不自觉耷拉下去,如何都笑不出来。

从那人手中接过包裹,江岺道过谢便请人离开了。

合上门才发觉竟忘了留人吃饭,毕竟跑了这么远一趟,只为给她送些东西。若江屿在此,该叱责她不懂礼数了。

甫一抬眼,怎么觉得檐下里院门那么远,远到她不愿抬脚,背靠着门板就坐下来。

江岺竟觉得有些好笑,这人真惨,好似灾病与厄运从未间断。

怎么他每一次出远门,都没能好端端地回来?

不是被人抢了钱,就是被关了好几日,抑或是受了一顿毒打,一瘸一拐地回来。

他还说幼时有位道长给他批过命,说他能活到九十岁。

怎会如此呢?

都怪他走得匆忙,一想到困在囹圄里的恩人,便连黄历也忘了翻了。

这一次,竟是下落不详,连家也回不来了。

早知如此,应当让他在佛祖面前积点口德。

早料到他会出事,当初就应该坚定一些,与他一同到杭州去的。

江岺一面在心中暗骂,一面盘算着钱塘天远地远,舟马迢迢,她该怎么去寻到那一片落水的地,又如何去寻他?

后来仰头望着偌大屋宇,又想着如何宽慰自己。

欠他的银钱没还清,还差一百三十两。

没人会问她还债了,从此她一身轻松,不必每日早起去卖花,无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算不算好事一件?

可她无需这些侥幸,聊以慰藉而今的颓唐。

江岺抱着江屿的包裹在门后坐了一整日。

听着门外豆腐叔叔的叫卖,对门婶子唤幺儿归家的催促,阿黄遇见生人的狂吠……

天黑了,她才施施然起身往屋里走。

平乐巷的江府没有炊烟,今夜无人生灶火。

江岺收拣了包裹里的那些物件,不过两身麻布曲领袍,几封浸了水的家书,夹杂了泥沙与水草,一枚铜板也不剩,直让人纠结他是不是被杀人越货了。

这么些年来,江岺头一回走进江屿的房间,是在他的噩耗传来之后。

房中不过一张古朴书案,案前一把手编的竹椅,往里走,是一张陈旧的卧榻,连麻帐的褶皱都理得一丝不苟。

书案上落了些灰,镇纸下压着几封信件。

他从不用熏香,方寸间只有淡淡的松墨味,墨香也随屋主人的远涉而渐渐淡了。

浔阳城外的十亩花田,应该长了不少杂草,她许久没去看。下梧乡的老妪,是否还坐在门前苦待她的女儿,江岺也不知。一月未尝去过西林寺,寺里的怀深师傅见了她可还会躲?她应该多要一条祈福带,给出远门的兄长也祈一祈顺遂的。

五月天炎热不堪,墙角的花被晒得蔫巴,枝叶垂垂。主人无心打理,长久未浇水施肥。枝头的花蕾吹落到泥地里,再没有经由她手,绽放于娘子鬓边的机会。

一连颓丧了好几日,江岺才猛然惊觉:

那人只说他落水了,人没寻回来。

兴许他还好好活着呢?

江屿水性极好,当年她险些溺毙在钱塘江,就是兄长把她从江里救了回来。

怎能只听旁人一言一语,就断定兄长客死他乡了?她须得亲自去一趟杭州,去把兄长寻回来。

江岺本不想踏足那片土地,可江屿说过,天地之大,他也是独身一人。

她不去的话,还有谁会去呢?

变卖了厅堂里摆的几盆兰花,田地里尚未长成的花木尽数转卖给花农,给家里的每一间屋子都上了锁,只揣着二十两银子,江岺踏上了北往寻兄长的路。

刚到渡口,便见两个船夫为了抢客而压价。

年长的船夫道:“小娘子要去哪儿?可是要渡江?只需四十文。”

年轻船夫道:“坐我的船吧,三十文就够了。”

老船夫眉毛一竖:“诶?我在这摇了二十年的船了,你懂不懂规矩?”

江岺道:“我去宣州。”

待到了宣州,还得从陆路再转水路,一路舟车奔忙。

老船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盘算着:“宣州地远,一来一回也得一个昼夜,没个五百文,去不成。”

年轻船夫忙招呼着她:“小娘子,来坐我的船,三百文保准把您送到。”

“啧!”老船夫气得吹鼻子瞪眼,“只三百文,老叟瞧你挣个毛的钱!”

江岺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犹豫半刻都是对铜板的不尊重。

船夫又等了几个船客,便摇橹开船,小舟晃晃悠悠离了浔阳江岸。

一如来时,江岺只躲在船舱,绝不往江上张望。

若是近乡情怯也说不通,江岺打心底没把杭州当作是故乡。

她已有五年不见钱塘江,惧水也已有十年了。

一路颠簸,晃得她脑袋昏昏沉沉,尚不知离宣州还有多远,有个船客与船夫突然在舱外吵了起来。

“这哪里是去宣州的路?是不是走错地了?”

“郎君莫急,正是去宣州的,错不了。”

“我每年都往宣州去,由不得你糊弄!靠岸,我要下船!”

“这儿可没有泊船的地方。”

“我呸,那你这就是艘贼船!”

“坐回去,老实点!不然老子丢你下河喂鱼!”

先前还在据理力争的船客,立即连滚带爬地摸回了船舱里,船头已传来了霍霍磨刀声。

江岺心下一沉,怎就这么倒霉,为了省那二百文,反倒上了贼船?

出了浔阳,外头的地痞流氓太多,难怪江屿总是被剥了一层皮回来。

眼下天将黑了,若是要跑,又跑得到哪里去?

客船停在江心不动了,船夫掀了草帘进到船舱里一把刀架在了那船客脖子上,厉声威胁:“先前不是挺能耐,现在怎么不叫嚣了?”

船客即刻解下身上的包袱丢出舱外,哆哆嗦嗦道:“小人身上的钱尽管拿去,别……别……别害我性命!”

“哼,算你识相。”船夫冷哼一声,刚要转头去捡,只听身后“扑通”一声,那船客竟是毫不犹豫地跳下了船。

江岺看得目瞪口呆,她岂能有这个胆子?

待船夫搜刮了旁人,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她时,她既识相又窝囊地交出了身上所有的银子。

她问:“我只有这些钱了,能不能靠岸,放我下去……”

船夫提刀指着她,“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什,都交出来!”

江岺连忙摇头,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他身后的人提醒道:“簪子,她头上的簪子。”

江岺道:“这个不值钱的。”

强盗自是不与她客气,嚷道:“少废话,拿来!”

“这个不能给你们。”江岺捂着簪子往后退,再往后半步,就是汹涌的江浪。

寒意自下而上袭来,直教人脊骨发凉。

船夫拎着刀走进了,江岺既不敢面对身后惊涛骇浪,也不敢直视那一点寒芒。

她承认自己实在懦弱,管它什么念想,还是小命要紧。

刚解下那支陪伴自己多年的珠钗,想跪地求饶,却又听船舱里的人抱怨:“什么穷酸玩意儿?没个值钱的东西,本以为能干票大的。何四,你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我看就那小娘们能卖几个钱。”

江岺暗自咬牙,真是该死啊,她出门明明翻了黄历,还到西林寺烧过香,分明是上上签。

船夫道:“你忘了大人交代的事,哪轮得到我们做主?”

大人?哪位大人?

她寓居浔阳五年,全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哪个大人物。

船夫一步步逼近,船身也在江风中摇摇晃晃。

她握紧了那枚珠钗,后退半步跌入了骇人的江水之中。

船夫往江里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拎不清的东西,同她的破烂玩意一并见鬼去吧。”

哗啦的水声充斥着耳畔,至于船上人说了什么,她再听不清了。

江州水暖,竟不比昔年钱塘江水寒凉。

江水灌入鼻腔,旧忆化作泡沫消逝,她胡乱地幻想:

惟愿江水蜿蜒归浔阳,使她不做异乡鬼。

想来是阴曹地府嘈杂,脚步声来来去去,那些个没投胎的鬼你一言我一语争辩。

混乱的人声中,耳畔有人喊娘子。

而后,那些碎语渐渐拼凑成完整的字句。

“孟年,你快来看看,你觉不觉着她像一个人?”

那名唤孟年的侍从凑过来细看,“我瞧瞧,好像是有些像……”

另一个郎君拍着船舷站起身来,愤愤道:“我就说她像赵家那个悍妇,真是晦气啊,早知道不救她了……孟年,你说我要是现在把她丢回水里……”

孟年忙阻在他身前:“郎君不可啊!”

那小郎君嗤笑道:“瞧你着急的样,说笑罢了,我怎么可能做害人的勾搭?”

江岺觉得这人的声音耳熟,语气也莫名熟悉。

“咳咳咳——”吐净了胸中的江水,她迷迷糊糊地唤了声,“阿兄……”

“醒了?”

那位小郎君毫不怜惜地往她脸上招呼了两巴掌。

什么人啊这是,存心不想让她活了?

江岺觉得,自己还是彻底昏死过去为妙。

可这人的声音在耳边,如蝇嗡嗡。

“睁开眼睛看看。”

“这儿可没有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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