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天际的星河荧荧,又晃晃悠悠,她还在舟中,不过是另一艘游船。
舟上还有歌女抚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弹唱。
江岺撩开黏在脸上的湿发,视线当中亮起一盏灯笼,绛纱后探出两颗脑袋,正打量着她。
一个红衣郎君,容长脸儿;另一白袍小童,面容青稚。两人都是未冠之年。
对上江岺的视线,两个小郎君又尴尬地别过脸去,低声私语。
“孟年,其实她……她……她长得……”
孟年面上一喜:“郎君,你终于记起来了?”
那红衣郎君掩口轻咳一声,道:“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孟年:“……”
他摇头晃脑叹着气,转而将灯笼在船篷上高高挂起,照一照自家瞎了眼,又失了智的郎君。
郎君靠过来,自以为很小声地议论:“她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脑子里的水还没倒干净?”
江岺慢腾腾支起身来,摸到身上盖着的天青色披袄,见有一人衣裳半干,于是朝他拱手道礼:“小女子姓江,家住浔阳。多谢郎君救命之恩,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那个名唤孟年的小童未答话,反倒是红衣郎君一手把人撇开,自己走上前来,笑问道:“是我叫他去救的你,你怎么只谢他,不谢我?”
“啊?”江岺被问得发懵,从未见过如此无礼邀功之人。
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此人无视了她的窘迫,眼巴巴凑到面前来,自报家门道:“小生敝姓陆,家住扬州,族中行三,今年一十九岁,娘子可唤我一声陆三郎。”
“陆亭尘?”江岺有些诧异,不觉喃喃道出了他的名讳。
说来也巧,她幼时也有位青梅竹马的玩伴,姓陆,家中行三,父亲是因仕宦移居扬州的。
“你竟也识得我啊。”他面上吃惊,随即转头与身旁书童笑言,“只知我在扬州鼎鼎大名,不想在浔阳那等偏僻之地,一个乡野丫头也有所耳闻。”
江岺低头揉了揉眼睛,果然是在水里泡久了,眼睛都进了泥沙。
十载未相见,再重逢时,他果然已认不出来了。
更别说当年在钱塘江上遥遥一瞥,那少年赶赴的是童年旧友的葬礼。
这要她如何去解释?
其实你昔年的朋友没死,她只是瞒过了赵府的所有人,也包括你。
而今重逢,也并非萍水相逢,而是冤家路窄。
真要这么说,按眼前人的脾性,会不会一气之下掐死她?
待及他再度转头看向她,江岺仰头改换了一副笑颜:“多谢陆郎君,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陆亭尘道:“别说来日了,眼下正有个给你报恩的机会,要不今日就将这恩情还了?”
江岺愣住:“什……什么?”
陆亭尘清了清嗓子,道:“事情本是这样的,我与钱塘一户人家有婚约在身,却实在不喜她家女儿,你恰巧同她长得相像,这事就好办了。只需你扮作她,随我到扬州去,同我家人说清楚退婚的事……”
没等他说完,江岺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虽是报恩,可我不能做这骗人的勾当。”
陆亭尘“啧”了一声,说道:“不知变通。那再加一个条件,事成之后,我把你送回浔阳去,可否?”
江岺道:“也不行。”
他遗憾地站起身来,转告孟年:“还是把她丢回江里吧。”
孟年道:“郎君不可啊,你这样做是要吃官司的。旁的小事也就罢了,要是摊上人命,大人可不会袒护你。”
陆亭尘偏过头,同他小声道:“我只吓一吓她,你怎么又当真了?”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江岺震惊不已。难怪江屿曾说此人所作所为,狗听了都摇头。眼前的年轻郎君与记忆里的冤家相去甚远,总令人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而今,他成了纨绔,也是个毫不逊色于那帮匪盗的流氓。
船身随着江浪漂荡,江岺往外一看,外头漆黑一团,岸上有几点光亮,她还是在贼船上。
若想安然无恙脱身,还是得先想个法子周旋。
她站起身,不紧不慢道:“郎君有所相求,我本不应推辞。只是我有要事在身,还要先去一趟杭州。”
他心中大喜过望,拍掌道:“真是巧了。”
江岺道:“你也要去杭州?”
陆亭尘道:“不是。我刚从杭州来的。”
江岺:“……”
陆亭尘笑盈盈盯着她,又道:“可也不是不能顺道捎你到杭州去,再说,你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不是吗?”
经他这么一提,江岺才猛然回想起来,一摸腰间,空空如也。行李和盘缠都丢了,目下她是身无分文。
好一个黑心玩意儿,正是算准了她没有退路,实难拒绝。
她瞬间蔫了,可怜兮兮望着向这“好心人”:“你真有这么好心?”
陆亭尘道:“我有没有好心不知道,你是真没良心,怎么说也是我让人把你救了上来。”
江岺闻言讪讪,又问:“郎君有没有见着我的簪子?是一支镶着绿玉的银簪。”
“哦——”他故意把尾音拉长,同她卖起了关子,“见着了。”
江岺道:“那……那能否还我?那簪子是亡母遗物,对我很重要。”
郎君展颜一笑,同她保证道:“放心,我一定好生帮你保管着,不然你又该弄丢了。”
“好——”
你个悖时的东西……
江岺险些咬碎了牙,强忍下骂人的冲动。重新审视眼前人,皮笑肉不笑:“那便有劳郎君了。”
陆亭尘微微点头,心情甚好。
“顺带问一句,你去杭州做什么?”
江岺道:“寻人,去寻我兄长。他已经一月没有归家了。”
“你兄长?”他不自觉拧起了眉,诧异道,“你兄长多大人了,是傻子还是什么,不记得归家,还须得你去寻?”
他好死不死张了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忒难听。
江岺低下头,闷闷回答:“他归家途中出了些变故,在钱塘江上翻了船,人还没寻回来。”
无意戳到她的痛处,纨绔竟也会尴尬,别扭地移开目光,不再问了。他吩咐孟年:“去交待船夫掉头往南,到宣州渡口停船。”
孟年问道:“郎君此番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家君还等着你回去问话呢?你不回扬州了?七月还得去书院……如此往复,怎么耽搁得起?”
陆亭尘抬脚就踹,催促道:“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教。”
“回去挨骂受罚,还不是得拉上我一起,真是一天天干的什么混账事……”
孟年暗自嘀嘀咕咕,不情不愿将自家郎君的话转达,船夫摇着橹掉头,往黑瓦白墙林立的宣州城去。
船家移船泊在渡口,一行人登了岸。
抱着琵琶的歌伎收下孟年递过去的赏钱,盈盈一拜后施施然退去。
那主仆二人自顾自走在前面,江岺裹着件披袄跟在后头,还未干透的衣裳黏在身上,浑身难受。
前面的人突然顿住脚步,江岺险些撞上。
陆亭尘道:“这么晚难以赁到马车了,还是先寻个脚店休憩,明日再做打算。”
“我……知道。”江岺淡淡应了声,知晓着急也于事无补。
孟年焦急得似釜上热蚁,绕在陆亭尘前后踱来踱去。
到了脚店,陆郎君要了两间上房,江岺单独一间,他与孟年同住。
江岺出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已经入了二更天,刚躺下欲将休憩,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谁?”江岺问。
门外人道:“我,你的救命恩人。”
“……”
江岺默了好一阵,慢吞吞把门打开,望着门口精神抖擞的主子,打折哈欠的书童,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陆亭尘道:“也是才想起来,若明日就离开宣州城了,谢公楼我还未去看过,你想不想去看?”
他身后的孟年给她使着眼色,拼命摇头。
江岺问道:“现在?”
陆亭尘道:“正是,不然哪里还有空闲?”
她道:“不去。”
“啊……”只见他眉尾一挑,故作遗憾状,“那还真是遗憾,只能孟年你陪我去了。”
孟年欲哭无泪,江岺爱莫能助,只能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癫,空着好好的屋子不睡,大半夜跑去陵阳山谢公楼上去看渔火。
他许是得了富贵病。
第二日在酒楼里用早膳,江岺与之相对而坐,这两人眼下皆挂上乌青,一个比一个双目黯黑。以至于去往钱塘的一路,三人同乘一驾马车,主仆二人都是睡过去的。
他们从杭州来,沿途风景大抵早就看倦了。
江岺则是在五年后,再度踏上生长的土地,熟悉又陌生。
她到了钱塘,向渡口的一众船夫打听江屿出事的地方,又请船夫撑船寻了过去。
茫茫无际的钱塘江面,偶有几艘过往的船只,距离他的归期四月二十六日,已经过去太久。
这段时期的钱塘江上下过许多场雨,晴了又雨,雨了又晴,江滩与芦苇荡里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在江上漂泊了整整一天,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纨绔是一点耐心也没有了。
陆亭尘劝她道:“你在钱塘人生地不熟的,要寻个人可不容易,要不然——先去报个官?”
“报官?”江岺迟疑了。
杭州辖境内,去找她那个不如死了的阿爷吗?
当年正是赵大人欲置她于死地,所以官府里的人靠不靠谱,她还不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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