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此时疼得冷汗直流,唇色惨白,平日一丝不苟的发丝凌乱,湿哒哒地沾在脸上,这些帷幔外的儿子都看不见,儿子只知道自己的媳妇受伤了。
一直垂眸抹药的大夫人手颤了一下,她记得当时茶盏整个落在大奶奶的裙摆上,陶夭夭也伤到了?当时太混乱了,她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所以沉默不语。
但让她情绪更加激荡的是燕逸之的态度,如果是她做了这样的错事,大爷指不定先甩自己嘴巴,然后扔到婆母面前听候处置。
她情绪很低落,心里说不上得难受,只觉得自己命好苦。
燕逸之沉默不语,只是跪在那里。
大奶奶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这是等着自己罚他。
大奶奶双眼幽幽,身上的疼都比不过心里的难过,“你只知道你媳妇烫的疼,有没有关心过你母亲也疼。”
燕逸之脊背跪得笔直,“都是儿子的错。”
他这副模样大奶奶太熟悉不过,平时看着这个二儿子乖巧懂事听话,为人谦和有礼,骨子里却是极其护短和认死理的。
“你铁了心要护自己的妻子,置我这个母亲于何地?!都说女人如衣服,我才是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的,你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对自己的母亲,你长大了,可以不要自己的母亲了,是嘛!”
燕逸之仍是那副神色,垂着眸,脸上褪尽了所有情绪,“母亲的恩情我万死不能报答万分之一。夭夭做了错事,烫伤了母亲,我愿替她偿还。”
“你打算怎么偿还?”大奶奶说出这话后就后悔了。
“拦住他!”
幸而屋内没有滚烫的热水,否则,燕逸之会毫不犹豫地烫伤自己。
大奶奶此时已老泪纵横,她许多年没有哭过,她自以为掌握了所有人,他们都会围绕在自己身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就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嘴巴。
最为母亲,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啊!
“你下去吧。”大奶奶话音里已经没了任何情绪,死灰一般。
燕逸之想想,站起身出了门,在陶夭夭跪得那个位置跪下。
从这个院子里离开,回到澄心院抹药再回来,陶夭夭并没有跪多久。
倒是燕逸之,跪了一天一夜,直到郑嬷嬷劝了第十遍,“二爷,大奶奶说让您回去,今日是除夕,回去收拾收拾,不要丢了脸面。还有,以后二夫人不必日日来请安了。”
这时,燕逸之才起身离开。
郑嬷嬷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百般感慨:二爷到底是因为大奶奶原谅他才离开的,还是因为求来了二夫人不必请安的话才离开的?
——
从大奶奶院子里全身而退后陶夭夭借故收拾规整新搬来的物件,都在院子里半步没出门,因着新婚的缘故,燕逸之罚跪在院子里的消息传回来,除了陈婆子急得团团转,陶夭夭表现得过分淡定。
午饭刚上桌,燕逸之从外踏了进来,靴边沾了一圈未化的积雪。
“夫君。”陶夭夭迎上去,两颊因坐在火盆旁,被煨成了淡粉,似桃花落腮,晕染开了胭脂。
燕绥出奇得这两日没再找她的麻烦,陶夭夭心神安宁了些,嘴角的弧度也跟着弯了许多。
陶夭夭为燕逸之解下大氅,翠竹恰在此时将热水盆端来,陶夭夭浸湿了帕子撩起燕逸之的裤脚,“让我看看。”
燕逸之看向她,神色比昨日好了许多,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下啦,见她忧心,按住她的手,“夫人,无碍,从前总这样跪,早就习惯了。”
燕逸之执意不让陶夭夭替他看伤,陶夭夭只得作罢。
两人一同入席,燕逸之拿着银箸没有立即动,而是说道,“日后我会尽量早中晚饭都在府里用。”
她遇到了什么事也能即刻知晓。
“不必。”陶夭夭刚含了口粥,含糊着赶忙回答。
后又放下碗碟,轻声道,“夫君官署的事务要紧,这几日我收拾完了那些堆在东厢房的物件。夫君如若官署事忙,以后不必午饭回来用,我可以给您送到官署,省得您奔波。”
陶夭夭为他夹菜,缓缓收回去的白葱玉手被燕逸之忽地抓住,他轻轻摇头,“外面天寒,你若想送,等过了年节,春日里再送,那时,我找个稳妥的人为你驾马车,你也可出府转转。”
“全凭夫君安排。”
隔着火红的窗花,两人的倩影交叠在一处。陈婆子揉着白面,笑得脸上的细褶子都舒展开了,“神佛保佑,我看明年咱们院子里就要添小主子了。”
翠竹听见这话,倒没什么好脸色,反而扔下水瓢,拎着水壶朝屋里走去。
一路上嘟嘟囔囔听不清,“小主子,什么小主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用完饭,燕逸之让陶夭夭躺下歇个晌,晚上守岁有的熬。陶夭夭自然极听话,脱了外袍躺在床上,燕逸之俯身为她掖被褥,陶夭夭双手抓住被角,只露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
“夫君,你不休息一会吗?”
燕逸之笑了下,“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
说完,替她拂去搭在眉眼的碎发,直身走出去,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
可睡梦里,陶夭夭好似听到燕逸之撩起裤脚抹药时压抑的疼。
待到她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西头斜斜地挂在天边,她连忙穿鞋,唤着,“翠竹,翠竹,快给我穿衣。”
半刻却是燕逸之走进来。陶夭夭正俯下腰拾鞋子,松乱的衣领处,露出雪白莹润的锁骨,燕逸之神色微动,上前半跪在她面前,捡起鞋子,为她穿上,一双玉脚虽然隔着层袜,那掌心的温热仍毫无遗漏地蔓延而上,陶夭夭缩缩脚,鞋子已经穿上。
燕逸之又拉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今日,就让为夫替娘子画眉。”
“到底鸾台揽明镜,也知牛女易时装。”的佳话,陶夭夭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了,那样的甜蜜笑意,只能留在对父母的回忆里。
她掩下眼底复杂情绪,倒没那么多纠结,她心安理得享受这样碎片化稍纵即逝的一点点温情。
走出院门,她看着在树梢上摇摇欲坠的日头,忧心道,“我是不是睡太多,害你也去晚了。”
“不会,有我在,你只管自己,不用担心任何人或事。”燕逸之握住她的手,温和的语气却透出不一样的坚定。
陶夭夭扬起脸,细碎的晚霞鎏金般融入她的眼眸,是燕绥从未见过的笑。
燕逸之的余光也发觉对面的凝视,转过头去。
陶夭夭轻疑,目光便也跟着望向前方,长长的甬道尽头,燕绥身穿一身湛黑色长袍,大氅松松垮垮挂在肩头,整个人隐在霞光之中,一步一步朝他们这边走来,
脸上神色看不真切,人未至,脚底的寒风卷起细碎的雪碴子,钻进陶夭夭的白狐裘里。
燕绥的视线,自始至终凝在陶夭夭身上,她整个小脸圈在白狐裘的雪绒里,刚才小女子般的笑靥姿态,一下子似被雪花掩埋,像缓缓绽放的桃花,被突如其来的寒霜打蔫了。
脚步一转,燕绥拐进了垂花门。
燕逸之正在驻足拱手,燕绥似是没看见他们般,早已先一步去了宴席。陶夭夭缓缓舒了口气,诚然,在燕府不似别院,她如今是燕府二爷的夫人,而他是燕府的二老爷,纵然他再狠厉决绝,身份摆在了明面上,他也要忌惮三分。
不似别院,见不得光的地方,阴暗肆意生长。
想通这层缘由,陶夭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前后见过燕绥两次,他都没有什么越矩之举,似是她赌对了,赌他也是要脸的,不会公然在众人面前撕破脸。
燕逸之将陶夭夭送到女眷席后,自行去了爷们所在的宴席。男女分开吃饭喝酒,省了许多的尴尬,陶夭夭也不用再与燕绥相见,整个人放松下来。
一齐用过饭,燕盼儿拉着陶夭夭独自窝在一处小酌。她近日心情极好,酒用得多了些,凑过来和陶夭夭低语,“你瞧见了吗?燕子荣刚才的模样。”
燕子荣过来吃了两口菜,不仅眼神闪烁,还在小声和这个那个说着奇奇怪怪的话,陶夭夭也觉得惊奇。
“她刚才拉着别人说,有人要害她。让人救救她。”燕盼儿轻笑出声,又酌了一小口。
陶夭夭轻疑,问,“她那是怎么了?”
燕盼儿招招手让她再凑近些,“听说从祠堂罚跪出来就这样了。要不然就是跪时间长了,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要么,能够在燕府里把人吓成这样的,只有那位了。”
她视线透过屏风,看向很远处的男桌。
男桌上的谈笑声很低,不似家宴般嬉笑怒骂,倒好像几个不怎么相熟的人坐在一起,谈的还是正事。
燕绥适才说,“今日除夕,乐过的、愁过的、罚过的都一笔勾销,明日便是新的一年。”
偶尔,桌上有人轻咳。陶夭夭侧耳听着,燕逸之温润的嗓音极容易辨认地传来。
燕盼儿说的那人是燕绥。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燕子荣?
陶夭夭歪头想了会想不明白,也对燕绥方才说的“一笔勾销”的话全然不信。
陶夭夭在别院时见过县令被削肉剔骨。
再之前,他们在县令府上那晚,陶夭夭见到过燕绥手持长刀,刀身泛着冷冽的寒白月光,一滴一滴的鲜血从刀尖滑落,没不到地面上,因为,满院都是尸体。
陶夭夭分明记得,十五念的皇命是男丁杀头,女眷为奴,可是,全府上下不知多少口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血流成了河,所谓的人命,和一只鸡、一头羊没什么区别,所有的人在被抓住的那刻嘴里全部塞了布头,抹脖子只是一瞬间的事,人体倒下,无声地痉挛。
那晚晨起后,陶夭夭站在敞开屋门,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无人清理,比身后洞房花烛的红还要刺眼。
阳光一照,血腥气升腾,鼻腔里瞬间被一股潮热又呛鼻的气味灌满,陶夭夭只觉两眼发晕,双腿发软,身体就此要倒下去。
她的腰后,被宽大带着厚茧的手托住,只轻轻一带,整个人被凌空抱起。
那日的光影很淡,隐隐绰绰与此时屏风后的燕绥重叠,与今日相比,看似都是没什么情绪的淡眸,但那日他的心情好像晴朗很多。
“二婶,二婶?”燕盼儿唤她。
陶夭夭这才转过神,“二婶,你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嗯?你说什么?”陶夭夭握起酒杯,将方才纷乱繁杂的情绪压下,才抬眸轻疑。
燕盼儿说,“听说大奶奶这些时日都拘着不让她出门,太医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光喝的汤药渣都堆满了后厨。”
她说到这里,眼中神采奕奕可见,“不过可惜了,她没能见到你今日穿的白狐裘,不然,得气死她。”
燕子荣就到酒宴上喝了一杯酒,便被搀扶着早早离开,比太奶离席都早,除夕宴大奶奶田氏自然想阖家团圆,可燕子荣再待下去,恐多生出些变故,所以只能将她提前哄走。
“她不在这里,没人斗嘴怪没意思的。”
陶夭夭默然,没再说什么。
守岁的时间很漫长,汴京城闺阁里的闲话就这么多,堪堪要吃酒挨到子时。
陶夭夭坐了会只觉得没意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然出了厅堂。
屋外很冷,偶尔有鸡鸣狗吠之声,堂前的路,由一盏两盏的灯光铺成,蜿蜒成岁月的长河,虚妄而遥远。
听着身后厅堂里的欢声笑语,陶夭夭忽然就想念家人了,母亲常拉着她燃灯照岁、点灯守祟,告诉她,这样可以驱赶病疫,为新春祈福,那时年幼,她守不到后半夜总偷偷睡了。
如今却后悔了。
是不是她的偷懒,才没能守住爸爸妈妈和那个家。
有丫鬟小厮已经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层层铺着芝麻杆,等待踩岁。
陶夭夭转身避开了那些,一个人独自朝后院走去,漫无目的地,帽檐拉得很低,整个世界宁静得,又似乎只有自己似的。
待到停下脚步时,陶夭夭走到了梅园。梅园很静,层层叠叠的枝丫似一道屏障,将外面的世界隔了个干脆。
整个府里灯火通明,角亭里却很黑,月光铺成清辉般的银带,缠绕穿梭在梅树枝上,陶夭夭莲步轻移,踏月而行,在角亭门边摸到火折子,一盏一盏地点亮烛火。
屋内有现成的银丝炭,陶夭夭一并点燃,暖意一点点占满整个角亭,陶夭夭打量着屋内,几尺见方的地方,并不是很大,除了一架古琴、一个茶台、一个桌案,便是另外一个角落的一处竹榻,隐隐透着燕逸之清润古雅的气韵,陶夭夭猜想,角亭八成是他布置的,旁人鲜少过来。
陶夭夭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桌案上,那张未画完的梅花傲雪图仍旧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陶夭夭拿起毛笔,踟蹰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烛光闪动,陶夭夭忽觉身体被一股清冽的气息包围,她还没来得转头,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沉哑的低喝,
“专心,落笔在这里。”
燕绥握着她的手,不容她有半分拒绝,朱红色的笔尖落到宣纸上。
陶夭夭猛然一抖,笔尖拖出去一条猩红的尾巴,很是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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