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期盼

玉璋的举止确实唐突且无礼,解昇本是读书人,礼仪教条本应该是铭刻于心的,但此时他看着如同垂死之人攀附救命稻草一般的玉璋却没有推开她,反而是任由她将自己心中的情绪发泄后才将自己一路的遭遇讲给她听。

如今世道不平,路上稍稍耽搁了几天。

他以为玉璋怪他失约,先是赔礼,后再解释。

玉璋从长时间的担忧与焦虑中缓过来,心里也是安定了许多,她拉着解昇在榕树树根下的石墩上坐下来,没有先开口问询自己家的情况,而是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了一包计师傅不知何偷偷塞进去的糕点给他,递到他面前道,那你急赶了一路想必是没有吃饭的,我这里还有一点点心,要不你先吃点。

解昇看看着她如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包点心来,不由失笑,你就这么爱吃糕点吗。

之前在江淮王府还要专门的带回去吃,现在更是出来逛都要带着。

玉璋难得地垂首浅笑,露出极为罕见的羞涩与腼腆,但她也不扭捏,而是大方的承认。

原来刚开始练琴的时候,我总是喊饿,我师傅被我弄烦了就干脆让人在我所有的衣服里都额外缝制了口袋给我装上了糕点。

那种饥饿的感觉几乎是将占据了玉璋前十五年的人生,即便是吃饱了,也总觉从骨头里漏出饿来。

糕点还散发着余热,解昇握在手里感觉沿路的风霜雨雪都被驱散,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香酥软糯,入口即化。

好吃的紧。

玉璋听到他说好吃,好像是自己做的一样,心里飘飘浮浮地冒出无法遏制的喜悦来,轻快爽脆地说,厨房里师傅做的栗子糕才最好吃呢,我下次给你带点来。

解昇点头应允,匆匆吃了两口之后便将糕点收起来,将自己背后的包袱拿下来解开,从里面拿出一根枯木枝递给她。

玉璋不明所以地接过,这是什么。

这是你家门口往西十步那棵老枣树上面的,我想着你既然轻易不能回乡,便折下这一枝树枝,想来也能稍减你的思乡之情。

玉璋看着手中毫无生机的枯木枝,只是看着,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解昇没有辜负敷衍她,她家往西确实有一颗酸枣树。

她眼里升腾起莫名强烈动人的希冀来,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举止,攥住了他的衣服焦急地问,那我娘呢,还有我兄长,他们都如何了。

她眼睛里的期盼与希望几乎要将解昇淹没,那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里有一触即碎的脆弱。

解昇的眼神暗了暗,动了动嘴角才回答她,令堂与令兄一切都好,只是令堂身体似乎不太安好,我把你给的钱留下了,想来多抓几服药便可大好了。

玉璋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后又松手,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在听到母亲生病时又提起来,而后又自顾自地给自己解释。

我娘身体是不好,没关系,我再多寄一点钱回家就可以了,没关系。

她又哭又笑地说了许多,解昇没有说话,就这么一直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有隐藏极深的疼惜与哀伤。

玉璋一下一下地抹着眼泪,她这么多年一直就靠这样一个念想活着,如今终于知道母亲平安无事,心里一下落下后,却又怅然若失起来。

解昇,你知不知道,我刚去楚腰阁的时候,经常做梦梦见我娘和哥哥饿死了,那时候我想将自己攒的钱给娘送去,但是赖妈妈就是不准。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我跪在外面好几天,腿都快断了她还是不肯。那时候我真的好怕,我怕我娘真的死了。

如今你告诉我我娘还活着,好像这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她还带着眼泪的脸突然绽开一个笑容,还未落下的泪珠还挂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仿佛清晨山茶凝露,清新馥郁。

解昇有些慌乱地别过脸,气息不稳地眨了眨眼,确认自己表情无异后才说道,此次你托我捎回去的钱不少,供他们吃用的话应该也能花好一段时间。你年纪还小,以后的事情还说不准,还是留一些傍身吧。

玉璋却摇了摇头,我不要钱,我只想让我娘快点好起来。

你不知道那几年的灾荒有多可怕。先是我爹活活的饿死了,后来就是我小侄女,再后来就是两个姐姐都将自己挂到集市上去卖了。

我就靠着亲人的骨血这样活了下来,可是人活着总要吃饭,就算我不吃,我娘也要吃啊。于是我只好让我哥哥牵着我去了东集,我原以为自己就被人一百文一斤肉的给买走了,却没想苟活到了今天。

她将那些残忍的几乎无法直视的过往讲与解昇听,她是这样一个至纯至孝的人,为了母亲,可以将自己的骨肉做成汤药。

解昇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看着一脸平静地讲述过往的玉璋,眼底情绪翻涌。

若是将真相说与她听,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他这样想。

话题说着说着就又有点伤感,玉璋好不容易消除心中郁结,赶紧打住这个话题,转而问解昇。

我兄长如今娶妻了吗。

还未。

玉璋有点失望,却很快振奋起来,如今我娘身体不好,想必也不能操心哥哥的婚事,还是等娘亲身体好了再说。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解昇也不打断她,一边继续吃着糕点一边侧着脸笑意温和地看她。

那天晚上只有浅浅的弦月,严冬里也没有鸟儿蝉鸣,玉璋拉着解昇就这么坐在河边叽叽喳喳的说了许久,从小时候在田间林间疯跑的日子讲到在楚腰阁里的如履薄冰的生活。冷风吹在脸上也丝毫不觉得疼,直到她自己都讲的口干舌燥才停下来。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解昇也是今日才刚赶回江宁府的,连家门都没进就被她逮着不眠不休地讲了许久。

他可是说过家中也有高堂的。

实在是抱歉,我太高兴了拉着你讲话忘记了时间,耽搁你这许久的时间,你母亲想来也是在家中苦等,你快回去吧。

解昇却没有起身,反而抬头看了看那根本就看不出时间的天幕,故意打趣她说道,何不再多讲几句,正好欣赏日出可好。

她实在是讲的时间久了,周遭的人家都早已熄灯入睡,那一点能够看清解昇容颜的光也没有了,但不知为何,玉璋却偏偏觉得解昇此时一定是笑着的,并且是笑的温和从容,黑瞳熠熠。

她的脸悄悄地就红了,也幸好这天色的遮掩让她不必忸怩,她的手指捏着披风的边捏了又放。

这时节天寒地冻的,你若是愿意你且自己慢慢欣赏等待吧,我先回去了。

她匆匆地行完礼就要走,解昇却站起来拦住了她,此时夜深,你一人独自行走也有很多不便,我送你回去吧。

玉璋原本自己一人回去也怕,于是便应允了。

解昇时常在江宁府走动,即便眼前看不清路,他也还是顺利的将玉璋带回了楚腰阁附近的石桥下。

他送到这里便不肯再送,玉璋问他为何不直接送到门口。

虽说此时天色以晚,但也难免有行人在街上走动,你我男未婚女未嫁,若是被有心人看去宣扬,会多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一贯的温柔体贴,玉璋却想到了另一层的意思。她忍不住沉下脸来,语气也有些尖锐,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连累你,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与艺伎深夜同行,确实是一盆难以洗清的脏水了。

解昇满心为了她着想,却不想玉璋误会的彻底,急忙摆手解释。

我并无此意,只是这世道对女子有颇多束缚,若是你的轻浮举止流传出去,以后的日子,想必是不好过了。

而他无权无势,也不能给予她庇护。

玉璋方才还气鼓鼓的情绪此时被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戳破了。知道自己错怪了他,玉璋想要道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索性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一路小跑跑回了楚腰阁门口。

我与你清白交往,还有同乡的情谊,行得正坐得直,为何要怕旁人流言蜚语。她也实在是受够了赖妈妈整日里的行为举止皆要有度的教导,为何做人就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呢。前十年每天都活在要饿死的恐惧中,而如今好不容易吃饱了饭,却还要畏手畏脚怕这怕那,那些成日里吃饱了没事做的老酸腐们不好好想想如何改善民生民计,整日里就琢磨这让比他们活的不如的女人们活的更不如些,玉璋也着实的想不通。

她取下楚腰阁门口石貔貅脖子下的灯,递给了他,这天上无星无月的看不见半点光亮,要是不拿着灯回去,路上岂不是要摔成大花猫。

她自己说着又笑起来,走上了石台阶,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大门,而后转头站在暖黄的檐灯下冲着他笑。

下次见我给你带好吃的栗子糕,你路上小心一点。

厚重的木门被人打开,探出一个迷糊的人头想要看清门外是谁在说话。玉璋却一把将他的头给塞了回去,没让他的视线接触到解昇一分。

解昇看着她口是心非的举动,然后视线也被木门阻隔,再不能窥见半分。

他举起牛皮纸灯看这灯璧上影影绰绰的皮影,无言地说,可我不爱吃甜食呢。

他似乎有点苦恼,却又甘之如饴,看了半晌后,提着灯离去了。

而玉璋做了一个自来楚腰阁后最好的梦,她梦见她们家的田里收了好多好多的粮食,那粮食多到家里都堆不下,她带着小侄女在谷子里打滚,爹和娘还有哥哥两个姐姐都在后院里磨面粉,空气里满粮食的香味。

她们一家吃饱喝足后,一同来到田间散步,那一棵熟悉的垂柳下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她跑过去,他转身,用清俊温和的笑容迎接他。

解昇。

玉璋在梦里喊道,眼角有泪水流落,解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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