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好像她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每日里不想出来就躲在珠玑那个无人敢踏足的房间的竹箫里不出来,若是觉得无聊就去后院里看着小秋烧水。
她一整天都呆在烟熏火燎的灶间,穿着那些徐妈妈年轻的时候穿过的颜色黯淡布料粗糙的衣服,原本黄色的头发在没有从前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后也没有被养的黑亮,依旧是乱蓬蓬的堆在脑后,脸颊消瘦,全然没有小孩子的憨态有福之像。
她是不用吃东西的,但是口中实在寂寞的时候就会去厨房里摸着各种果子点心打打牙祭。
那些本来是作废的不要的点心果子小秋是见也没见过,泠音看似毫不在乎的拿出来给她吃,实则眼睛斜着偷偷看她的神色。
她现在一定是又惊讶又崇拜的。
果然小秋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糕点先是瞪大眼睛欣赏了一番,然后还凑过去闻,一股淡淡的米香混合着花叶果香,好闻极了。
“好香啊。”她陶醉感叹,却不敢接过去,只能咽咽口水。
泠音看她明明已经很馋了,却不敢接过去吃,心中有点疑惑,放在地上往她那里推了推:“我给你带的,快吃吧。”
小秋是死皮赖脸才留下来的,柴房烧水这种事情枯燥辛苦,有远离人烟,女人不愿意去,男人也不愿意去。
徐妈妈吩咐她在这后面一日日的劳作,吃食上也是不饿着就行了,小秋年幼单纯,那些人都克扣她的吃食,每日送来这里的饭不是冷的就是少的,小秋却不在乎,这种有地方睡不用挨饿的日子对她来说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造型精致的点心在她的意识里是前院主子们吃的,她是万万不敢动的。
“泠音,这是前面的姑娘们才能吃的,你要是偷偷地拿的,还是快放回去吧。”
泠音向她解释她是珠玑姑娘的贴身侍女,“这是珠玑姑娘送我的,我天天都吃腻了,今日的实在不想吃了,你吃吧。”
她学着前院姑娘们打赏自己侍女的样子抬着下巴倨傲自然地说。
那小秋一定也是像那些被赏赐婢女一样千恩万谢,恭敬不已。
她等着她的反应,但是小秋看着她做出来傲慢尊贵的样子,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泠音又不明白了,有人送东西,不是应该喜上眉梢,欢喜接下吗,那些婢女都是这样反应的,为什么到了小秋这里又不行了。
她的眉宇染上疑惑,小秋看在眼里赌气一把将那些糕点往她那里推了回去,别过头说:“我不吃。”
泠音此时再迟钝也明白小秋是生气了,但她虽然明白小秋生气,但是又不懂小秋为什么生气。
那些婢女,就算是被主子责骂也不敢生气,只会一味的求饶。
她见到的姑娘里就没有主动去哄自己生气的婢女的,也就只有珠玑会在事情过后略施小恩以作安抚。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最终只好作罢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为什么生气?”
小秋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味的将木材往里塞,柴房昏暗,窗户只留了一点点小小的缝,将外面漫天冷飞白肆虐的世界隔绝在外。
她们都不说话,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声音,泠音蹲累了,索性一把坐下,盘腿捧着脸看她。
小秋却将她拉起来,看着她已经染上脏污的衣裙满眼心疼:“你的衣服这样金贵,要是弄脏了怎么好。”
她为她掸着衣服上的灰尘,丝毫不像是一个还只有十几岁的孩子。
泠音顺从地坐在凳子上,又问她:“那你为什么生气啊?”
小秋嘴唇都快咬破了,最终还是开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送东西给我不应该是像主子赏下人那样的。”
“我不喜欢你这样。”小秋闷闷地说。
泠音恍然,小秋是将她当做可以同视的朋友的,并不是那些有高低之分的主仆。
只是她在天芳阁久了,总觉得这样的相处是正常的,那些姑娘们在外左右逢源面目上亲切自然,背地里却多加诅咒,却只有对着自己身边的婢女时才能有几分真实的样子。
那些姑娘们或风光或落魄,身边永远都是自己的婢女陪伴着,她以为这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了。
她从前以为这样亲密的关系是正确的,可是小秋却说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有尊重,有关切,有责备,却不应该有居高临下的傲慢。
她又想了想,那些姑娘们口中可不认为下人是自己的朋友,这不是与朋友相处的模式。
她拿起那些糕点,抛弃那些故作的傲慢姿态,将之放在鼻子边闻了一下,陶醉道:“好香啊,要是你不吃,下次珠玑姑娘再赏我我就不给你了。”
她拿起一块花瓣状的递到她嘴边,学着徐妈妈哄刚入阁的姑娘的样子:“我是想着你才给你送过来的,刚刚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香甜的糕点已经递到了嘴边,小秋的馋虫早就被勾了起来,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含着笑意看了她一眼,终究是张嘴咬了下去。
那一天雪下得很大,后院冰天雪地枯叶凋零,前院人声鼎沸,暖阁里的鲜花如同在春日里盛放一样。
一片软玉生香的温柔乡。
她们躲在烧的旺旺的炉火边取暖,那些香软清甜的糕点小秋吃的干干净净,最后像献宝似的从炭火堆里拿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她。
这东西虽然黑呼呼的,泠音却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这是什么?”
小秋剥开那些黑色的皮,露出里面橙黄色的馅:“烤红薯,冬天吃这个最好吃了。”
泠音咬了一口,一股炭香混合着甜味化在嘴里,顺着食道滑下去,让整个人都暖起来了。
泠音眼睛都亮了:“好吃!”
小秋也笑眯眯的,给她看卖柴老人送给她的红薯:“我这里有好多,你想吃了就来找我,我给你烤。”
泠音吃的脸上都是黑乎乎的,忙不迭地点头。
窗外纷飞的雪映在窗户影影绰绰的,泠音肚子没有底,小秋烤一个她就吃一个,很快那些红薯就剩的不剩几个了。
泠音看着外面的天色走的时候交代她给她留几个,便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小秋忙着给泠音烤红薯,耽误了给前院送水,徐妈妈罚她三天不许吃饭,泠音得了消息便趁着白天众人睡觉的时候将那些早早就备好的饭菜挑了些好吃的给小秋送去。
但小秋是一根筋,说罚就罚,一口也不肯吃,泠音只好骗她这是徐妈妈的吩咐,小秋才肯吃了几口。
那夜泠音撞见的姑娘与家丁偷情之事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前院里闹成一团,天芳阁大门紧闭,前来寻欢的客人都扫兴而归。
那两个人被捆成一团扔在地上,泠音前去凑热闹,只看见一个模样普通却身材魁梧的男人光着上半身伏在地上求饶,那女人容长脸,细挑眼,姿色只是清秀,眼神却颇为妩媚,一身皮肉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挣扎几下便有一些红印子。
姑娘婢女下人将这两人围成一团,徐妈妈坐在中间,风韵犹存的脸阴沉着,艳红的指甲紧紧地抠着帕子。
徐妈妈身边是一个穿着樱粉色衣服的鹅蛋脸姑娘,那姑娘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嘴里的话像刀子一样吐出。
姑娘樱桃小嘴光泽诱人,嘴里的话确实不堪入耳极了,将自己如何捉奸地过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听。
姑娘们虽然在风月场所浸淫,此时这些话摆在台面上说,不免都尴尬的红了脸。
正讲到家丁握着女人的大腿如何如何时,徐妈妈终于是忍不住了大喝一声:“够了!”
粉衣姑娘被吓了一跳,终究是闭了嘴,退到了一旁。
泠音着眼去看了看那个粉衣姑娘,这才辨认出来这就是绯樱姑娘,姿色不是上等,嘴巴却是一等一的刻薄。
想到那日女人说的话,只怕绯樱早就和她有了龃龉,现在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候。
徐妈妈冲过去狠狠地打了男人几鞭子,恶狠狠地道:“不给钱还想睡老娘的姑娘,来人,把他给我送去官府,就说他偷窃!”
那男人一听求饶姿态更加急切,魁梧的身体就恨不得埋在地上,瑟瑟发抖。
女人被狠狠抽了几巴掌,徐妈妈拿了一碗红色的药给她灌了下去,那些药冰凉的流在身体上,女人却丝毫不服软。
“反正天芳阁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妈妈不如将我赐给他做妻子,往后我愿意侍奉在妈妈身边尽心尽力。”
徐妈妈几乎立时就笑了,“你想得到美,我也不拒绝你,你自己去问他愿不愿意娶你。”
女人看向那个几乎要把头磕破的男人,但他的目光却只一味地看着自己面下的地面,不停求饶。
徐妈妈看着女人逐渐绝望的神态,出言讥讽道:“你与他有情,他对你未必有情。谁不想娶个干净清白的女人做妻子,哪里轮得到你这残花败柳。”
她这一句话将在场的姑娘都得罪了,但是无人敢出声反驳,只能冷眼看着男人被拖出去,女人寻了牙婆来又卖了出去。
这一出闹得实在是大,等到人群都散去的时候月亮都不见了,天空黑漆漆,落下来无法躲避的冷意。
如同工笔画就的雍容华贵的绝色美人是最后一个走的,她久久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一地的血。
她离去的背影格外的凄凉,泠音欣赏这河倾月落下怅然离去的梳云掠月的美人,忘了时间。
等到她仓皇地拿了几个馒头给小秋送去的时候,她正蜷缩在徐妈妈的银狐大氅里吮吸着手指。
她叫醒小秋将馒头塞给她,眼角余光撇到剩下的那几个红薯,忍不住问她:“你饿了就不知道自己把红薯烤来吃了,就这么挨着不难受吗?”
小秋一口馒头一口水,含糊不清地说:“那是我给你留的,不能吃。”
泠音为她拍背的手顿住了,心里涌上来不知道什么滋味,有点高兴,却又有一根细针扎着不让她那么高兴。
很久后她才知道那叫心疼。
师襄像是她的父亲,为她初初诞生时赋予了灵智,而小秋像是她的母亲,让她这一管不知人间七情六欲的懵懂竹箫有了情感。
她教会她高兴,生气,难过,愤怒,尊重,怜悯,疼爱等等人类才有的感觉,让她这无尽漫长的生命有了一处着落点。
泠音忍不住抱住她,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小秋的脖颈处,像是一个孩童向母亲撒娇,眼睛开始发酸发热,然后有咸咸的水流下来。
她抹了一把脸,她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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