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奉王公公之命,特来为言大人送安神汤。”
又是安神汤!
言冰云的心脏猛地一沉。昨夜丹陛之上,那个漆黑食盒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帝王那看似体恤、实则深不可测的“关怀”如同无形的枷锁。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抗拒。
“不必了。本官” 他刚想拒绝。
“王公公说” 门外那细微的声音却打断了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恭谨,“陛下口谕:言爱卿面色不佳,心绪不宁,此汤务必服下,静心休养。黄河事重,万望保重。”
陛下口谕?
言冰云拒绝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压力,透过薄薄的门板,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是关怀?是命令?还是一种警告?警告他不要再惹出今日这般无法收场的闹剧?警告他必须“静心”,必须“保重”,才能继续为陛下“效力”?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昨夜和今日掌心留下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这痛楚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他不能拒绝。至少,不能明着拒绝帝王的“恩典”。
“进来。” 他干涩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最低等宦官服饰、面白无须、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个与昨夜几乎一模一样的、通体漆黑、毫无纹饰的食盒,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小太监始终低着头,不敢看言冰云此刻狼狈的模样。他将食盒轻轻放在离言冰云最近的一张空置的书案上,然后迅速后退,躬身行礼,动作麻利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大人请慢用。奴婢告退。” 声音依旧细微如蚊蚋。
不等言冰云有任何反应,小太监便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只有那个静静放置在书案上的漆黑食盒,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存在感,提醒着他帝王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言冰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盯着那漆黑的食盒,如同盯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胃部因方才剧烈的呕吐和那强烈的厌恶感还在隐隐作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安神汤?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安神,而是逃离!逃离这本奏折,逃离这座牢笼,逃离这无休止的社死和反噬!
然而他能逃到哪里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他疲惫地闭上眼,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最终,他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回冰冷的书案后的椅子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桌面,试图汲取一点点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由惨白转为沉沉的暮蓝。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窗棂。
一阵沉稳有力、带着金属甲叶轻微摩擦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值房门外。不同于小太监的轻悄,这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武将的磊落与力量感。
“叩叩!” 敲门声干脆利落,如同主人给人的印象。
言冰云疲惫地抬起头,沙哑地应了一声:“谁?”
“言大人,是我,疾冲。” 门外传来忠武将军那特有的、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粞质感的嗓音,干脆直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
疾冲?他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言冰云脑中瞬间闪过朝堂上他一拳砸裂案几的暴怒身影,和他那句如同炸雷般的“蛀虫?!说得好!”。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
他勉强撑起身体,整理了一下依旧狼狈的仪容,哑声道:“将军请进。”
房门被推开。一股室外的凛冽寒气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涌入。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忠武将军疾冲,卸去了朝堂上的轻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更衬得猿臂蜂腰,肩宽背阔。剑眉星目,轮廓刚毅,一道寸许长的暗红色旧疤,如同蜈蚣般横亘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之上,在暮色中透着一股野性的煞气。他手里没有食盒,没有汤药,只有腰间悬挂的那柄古朴的佩刀。
他一步跨入值房,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扫过室内。凌乱的书案,地上尚未清理的污迹,空气中残留的酸腐气息,以及书案后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官袍皱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清瘦身影。
疾冲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没有任何客套寒暄,他径直走到言冰云书案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俯视着椅子上虚弱不堪的尚书大人,浓眉紧锁,眼神里没有嘲弄,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直白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言大人,” 疾冲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直截了当,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你脸色难看得很!可是被那[蛀虫]奏折所伤?”
轰!!!
言冰云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刚刚压下去的社死记忆和那灭顶的厌恶感,如同火山般再次轰然爆发!“蛀虫”二字,从这位煞神将军口中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地问出来,简直比王德海的宣读更让他羞愤欲绝!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栽倒!
“将军慎言!”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颊因极致的羞耻而烧得滚烫。
疾冲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杀伤力,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见言冰云反应如此剧烈,浓眉拧得更紧,眼中那丝担忧之色更浓。他猛地踏前一步,动作快如闪电!
“唰!”
一道森然的寒光骤然出鞘!
言冰云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他要干什么?!
然而,疾冲并非拔刀相向。他只是反手将自己腰间那柄古朴厚重、刃口闪烁着幽冷寒芒的玄铁匕首抽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悍然之气。
他看也没看言冰云惊恐的表情,手腕一翻,将那柄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匕首,“啪”地一声,刀柄朝前,重重地拍在了言冰云面前的书案上!震得案上笔架都跳了一跳。
“拿着!” 疾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下回再遇上那等[蛀虫],不必写那劳什子破折子!看得老子眼晕!直接捅他娘的!” 他指了指那柄寒气逼人的匕首,眼神凶狠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一个不够捅两个!捅不过瘾,叫上老子!老子带兵给你平了他们老窝!”
言冰云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书案上那柄还带着疾冲体温和悍然杀气的玄铁匕首,又抬头看看将军那张写满了“老子说到做到”的刚毅脸庞。大脑一片空白。羞辱?不,这绝不是羞辱。愤怒?似乎也没有。只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流。
这位耿直到近乎鲁莽的将军,似乎完全无视了朝堂上那场荒诞的闹剧,无视了奏折的诡异,无视了所有的嘲讽和攻讦。他只捕捉到了一个核心“蛀虫”该杀!而“写折子”的言冰云,被“蛀虫”气倒了!所以,他送来了最直接、最粗暴的解决方案,刀!
简单,直接,粗暴得令人发指。却也纯粹得近乎耀眼。
言冰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玄铁刀柄,一股属于金属的、带着沙场气息的寒意顺着指尖传来,竟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口翻腾的恶心与厌恶。
“我” 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
“行了!看你虚的!” 疾冲大手一挥,不耐烦地打断他,仿佛嫌弃他婆婆妈妈,“刀收好!养你的伤!黄河那边,谁敢伸爪子克扣钱粮、拖延工事,你指个方向,老子亲自去剁!” 说完,他不再看言冰云,仿佛送刀只是顺手为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将军!” 言冰云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疾冲在门口顿住脚步,回头,剑眉微挑:“嗯?”
言冰云看着他那双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那道横亘锁骨的狰狞旧疤,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嘶哑的:“多谢。”
疾冲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近乎凶狠、却意外坦荡的笑容,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谢个屁!老子最烦蛀虫!”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融入呼啸的风雪声中。
值房内,再次只剩下言冰云一人。
他怔怔地看着书案上那柄寒气森森的玄铁匕首,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散发着帝王“关怀”的漆黑食盒。冰与火,杀伐与权术,最直白的关怀与最深沉的试探,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他冰冷绝望的心湖里,投下了两块截然不同的石头。
他缓缓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打开了那个漆黑的食盒。
里面果然只有一盏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盅。澄澈的汤水,不见任何渣滓,只有几片不知名的药材沉在盅底。
安神汤?静心?
言冰云端起那温热的汤盅,指尖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温度。他疲惫地闭上眼,仰起头,将那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四肢百骸,更无法平息脑海中依旧盘踞的“蛀虫”魔音和那本奏折带来的、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反噬感。
放下汤盅。目光再次落回书案。
玄铁匕首静静地躺在那里,幽冷的寒芒在暮色中流转。而旁边,是那个已经空了的、帝王赐下的漆黑汤盅。
就在这时
“啪嗒,窸窸窣窣”
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再次从他身后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深处传来!
这一次,不仅仅是颤动!更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缓慢地流动、翻搅、甚至低语?!
言冰云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个抽屉!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冰冷粘稠的“厌恶感”,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再次透过抽屉的缝隙,汹涌地弥漫出来!瞬间将他吞没!
“呃!” 他痛苦地捂住心口,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而就在这灭顶的厌恶感中,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上那个空了的汤盅内部
在盅底残留的、几滴深褐色的药汁边缘,借着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点惨淡天光,他骇然发现
那几滴药汁的痕迹,竟诡异地扭曲着!
如同几尾细小的、活着的黑色线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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