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近中天,惨白的秋阳透过工部值房高阔的窗棂。
斜斜地泼洒进来,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光斑。
值房里空寂无人,唯有穿堂风裹挟着庭院里残菊的冷香和枯叶**的气息。
卷过堆积如山的卷宗,发出簌簌的轻响,更添几分凄凉。
言冰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片哄笑与咒骂的泥沼中挣扎出来的。
当他残存的意识,被冰冷的穿堂风刺醒时,人已经瘫坐在,值房那张宽大冰冷的紫檀官帽椅里。
官袍的领口被无意识地扯开些许,露出一截苍白瘦削、布满冷汗的脖颈。
他像一尊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泥塑,背脊无力地抵着坚硬的椅背。
头颅低垂,散落的几缕乌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遮住了那双空洞涣散、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
眼前,依旧残留着奉天殿那场荒诞噩梦的碎片。
猩红箭头死死钉在紫袍上的刺目感。
熊猫头墨镜上反光的铜钱图案。
蛀虫疯狂啃噬仙鹤补子的动态。
首辅那张由酱紫转为死灰、最终爆发出“你才是老登!”的扭曲老脸。
以及那山呼海啸般、几乎要掀翻穹顶的哄堂大笑。
每一帧画面,都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眩晕感。
胃里空空如也,却依旧翻搅着酸水,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又被强行咽下。
四肢百骸,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碾过,酸软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
更可怕的是,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嗡鸣,像是千万只蛀虫,在啃噬他的脑髓。
伴随着“老登”、“蛀虫”、“拿来吧你!”的魔音环绕。
反噬,这就是强行传递“蛀虫”极致厌恶的代价吗?
他疲惫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身体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
只想就这样沉入无边的黑暗,再也不要醒来,面对这荒诞的一切。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轻响,如同羽毛落地。
言冰云没有睁眼,也无力睁眼。
或许是风吹动了案头的纸页,或许是耗子碰倒了笔架。
什么都好。
然而,紧接着,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独特的药香。
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悄然钻入他被混乱和恶心充斥的鼻腔。
那香气微苦,带着草木的清气,又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回韵。
像是雨后的松林,又像是深山的幽谷,清冽,宁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与这值房内浓重的墨臭、汗味和腐朽气息格格不入。
言冰云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聚焦。
宽大的紫檀书案上,那本如同噩梦源泉的玄黑奏折旁边。
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尺许见方的朱漆描金食盒。
盒身光润如玉,边缘镶嵌着錾刻云纹的鎏金铜角,精致华贵,一望便知是宫中之物。
食盒的盖子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
袅袅的白气正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带着那股清冽微苦的药香。
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一小片温润的雾霭。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到值房门口阴影处。
是御前伺候的二等太监小禄子,一张白净的圆脸低垂着,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得如同背景板。
他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无声地行了一礼。
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
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没有多说一个字。
言冰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朱漆食盒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悄然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微澜。
他撑着酸软无力的身体,几乎是挪到书案前。
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掀开了食盒的盖子。
温润的白气扑面而来,带着更浓郁的草木清气。
食盒内里衬着明黄的软缎。
正中,稳稳地放着一只甜白釉暗刻云龙纹的瓷盅。
釉色温润如玉,薄如卵幕,光线下几乎能透出指影。
盅盖严丝合缝,那清冽微苦的安神香气,正从盖钮处的小孔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盅旁,放着一柄同是甜白釉的玲珑小勺。
没有圣旨,没有口谕的书面传达。
只有小禄子离去前那无声的一礼,和眼前这盅沉默却无比清晰的御药。
陛下赐的?
安神汤?
言冰云伸出冰凉的手指,指尖悬停在温热的盅壁上。
那温热的触感透过细腻的瓷壁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的力量。
一点点驱散着他指尖的寒意和心头的麻木。
他怔怔地看着那袅袅白气,看着瓷盅上暗刻的、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云龙纹路。
龙纹威严,却又被这温润的甜白釉包裹着,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奉天殿上,陛下那掐着大腿强忍笑意、却又在最后拍板“其心可悯、其策可行”的古怪神情。
那意味深长的“蛀虫之喻,发人深省”。
还有那句,让他恨不得当场自戕的“休怪朕,也送他一本[不是大庆人]的折子”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却定格在眼前这盅沉默的、温热的安神汤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言冰云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情绪。
他缓缓收回手指,没有去碰那柄小勺,只是将掌心轻轻覆盖在温热的盅盖上,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