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是无边寒夜中唯一的光源。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值房外传来更鼓声,提醒着午时将至。
言冰云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官袍。
将那盅安神汤小心地盖上,重新放回食盒。
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间充满了墨臭、汗味和那本妖折气息的值房,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他拖着依旧沉重如灌铅的双腿,推开值房沉重的门扉。
深秋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明晃晃地洒在宫墙夹道冷硬的金砖地面上。
两侧朱红的高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夹道切割成明暗分明的条块。
空气清冷干燥,带着残菊和枯叶的味道。
言冰云低着头,沿着宫墙的阴影,步履蹒跚地朝宫门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阳光照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毫无血色,眼下那两片浓重的青黑,在日光下无所遁形,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禁,找个无人的角落,哪怕是蜷缩在马车里也好,独自舔舐这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羞耻。
“吁!”
一声清越的勒马嘶鸣,伴随着清脆急促的马蹄声。
猛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宫道上午后的沉寂。
言冰云下意识地,往墙边阴影里避让,动作迟缓而僵硬。
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西域大宛马,喷着灼热的白气,稳稳地停在他身侧几步远的地方。
马背上,端坐着一位身披玄色麒麟战袍的年轻将领。
阳光勾勒出他猿臂蜂腰、挺拔如松的身形轮廓,玄甲在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幽光。
正是靖远将军疾冲。
他似乎刚巡视完京畿防务归来,玄色战袍的下摆和锃亮的军靴上,还沾着些许城外特有的尘土。
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锐气,剑眉斜飞,星目如电。
他看到墙边阴影里,那个踽踽独行、形销骨立的身影,浓黑的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言大人?”
疾冲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如豹。
他牵着缰绳,几步便走到言冰云面前。
高大的身影在宫墙上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言冰云笼罩其中。
言冰云被迫停下脚步,抬起沉重的眼皮。
逆着光,他只能看到对方,玄甲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和腰侧悬挂的、象征着京畿卫戍兵权的“靖远将军”鎏金腰牌。
一股属于战场的、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将军。”言冰云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他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谓的寒暄。
疾冲的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言冰云脸上。
将他过分苍白的脸色、眼下的青黑、以及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虚脱尽收眼底。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星眸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困惑?
还有一丝耿直武人特有的、对孱弱文官本能的不解。
宫道寂静,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的沙沙声和黑马不耐地刨着蹄子的轻响。
短暂的沉默后,疾冲那线条刚毅的薄唇微启。
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直率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天真,用他那特有的、如同金铁交击般的清朗嗓音,石破天惊地问道。
“言大人,您脸色这般难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剑眉微锁,目光扫过言冰云,依旧带着细微颤抖的手指。
最终落在他那双布满血丝、空洞疲惫的眼眸上,极其认真、极其耿直地补上了那致命的一刀。
“可是那[蛀虫]奏折伤神了?”
蛀虫、奏折、伤神。
轰、!!!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三道九天玄雷,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劈在了言冰云的天灵盖上!
刚刚被安神汤强行压下去一丝的反噬洪流。
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巨石,瞬间以百倍千倍的狂暴姿态,轰然反冲!
那股源自奏折的、对“蛀虫”极致厌恶的冰冷情绪。
混合着奉天殿上那铺天盖地的哄笑、首辅淬毒的咒骂、自身深入骨髓的羞耻。
如同无数条带着倒刺的冰冷毒蛇,猛地窜入四肢百骸,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
“呃!”
言冰云身体猛地一僵!
喉头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直冲而上!
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和飞舞的黑点彻底占据!
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朱红宫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
额角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
伤神?!
何止是伤神!
那妖物简直是在抽他的髓!吸他的魂!
还要将他剥光了钉在耻辱柱上供人瞻仰!
而这始作俑者之一,竟然还如此“耿直”地当面捅刀!
疾冲显然没料到,自己一句“关切”的询问,会引来如此剧烈的反应。
他看到言冰云,瞬间惨白如金纸、冷汗涔涔、痛苦地撞在墙上捂住嘴的模样。
那双锐利的星眸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布满握刀老茧的大手。
似乎想扶一把,却又停在半空,有些无措。
眉头锁得更紧,带着武人面对突发状况的直白反应。
“言大人?您这是”
言冰云死死抵着冰冷的宫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针扎似的锐痛。
他缓缓放下捂着嘴的手,掌心一片濡湿的冷汗。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位一脸困惑、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的靖远将军。
那眼神,空洞,疲惫,绝望,甚至还带着一丝看傻子般的荒谬悲凉。
疾冲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紧。
那双如同小鹿般(虽然此刻更像濒死的鹿)湿漉漉的、布满血丝的眼眸里,盛满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沉重和痛苦。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却在对上那双眼睛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宫道的寂静被无限拉长。
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
“下官”言冰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无事。多谢将军挂怀。”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最后两个字。
随即猛地低下头,不再看疾冲那张写满困惑的俊脸。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挺直了那摇摇欲坠的脊背。
如同躲避瘟疫般,踉跄着、却异常迅速地绕过这位耿直的将军和他那匹神骏的黑马。
头也不回地朝着宫门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背影,单薄,踉跄,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迅速消失在宫墙夹道的拐角处。
疾冲牵着缰绳,站在原地,看着那仓皇消失在宫墙拐角的身影,剑眉依旧紧锁。
他抬手,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线条刚毅的下巴。
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宫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文官的身子骨,都这么弱不禁风?看个折子也能伤成这样?”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工部值房内,那朱漆描金的食盒,依旧静静地搁在紫檀书案上。
与旁边那本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玄黑奏折,形成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无人注意的食盒底层,衬着明黄软缎的角落。
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小的素白笺纸。
纸上,墨迹犹新。
画着一个极其简单、却透着一股莫名温暖治愈力量的颜文字。
(*^-^*)
那上扬的弧线,如同无声的微笑,。
在袅袅药香的余韵中,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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