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攀延在篱笆上的牵牛,冷瑟瑟地收起了花。
夜深人静,提着灯笼的两人,慢步踱出屋子。
那小轩院的外院门口,周通正裹着一团,见了灯笼,他朝前两步,迎了迎亮。
“周伯?!”
看清来人,荀阡讶然,他紧张地看了看苏小楼,摇头示意自己未曾多言。
周通将手里的大氅盖在苏小楼的肩上,笑道:“二公子已经歇下了,老奴知道公子要出远门,就想着来送一送。”
苏小楼轻轻一叹,夜间走,一则是为了隐藏行踪,二则是不想惊动人,可周通还是赶来了。
他眼中微涩,慢慢点了点头。
荀阡得了允,将灯笼交至周通手中,把小包袱安放到八骏马上,郑重一揖,退身回院,开始安排各项事宜。
冷清而又空旷的街道上,周通一手牵着八骏马,一手打着灯笼,替苏小楼照亮前路。
晃晃的灯光,两人的影子静悠悠地落在身后,走了一时,周通轻叹:“公子在狱里也受过那一道刑?”
苏小楼“嗯”了一声,语气轻松道:“凡是进去的人,都要走那么一遭。”
周通心里一抽,嘶声道:“那该多疼啊!”
“应该是很疼的……” 苏小楼手指发凉,脸上无畏笑道,“不过过了这么些年,我都忘的差不多了。”
他裹了裹肩上的氅衣,又温和道:“周伯,凡事朝前看,以往那些不好的,过去了,就别想了……”
苏小楼低声喃喃,似是安慰着自己,又似安慰着周通。
周通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公子怕黑,也是因为那时……”
“不是的。”苏小楼落寞地摇头。
眼前,灯火摇曳,照亮的不过方寸,不过须臾,前路仍是一片黯然。
他看着前方的漆黑,慢慢仰起头。
天上,没有月亮,一片星光寥落,抬首的人却是十分羡慕。
一方天地漆黑,尚有星辰可见,他的光亮又在哪里?
怔怔想了半刻,点点桂花的香气,弥散在鼻息间,人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心防。
苏小楼灿然一笑,十分坦然道:“我小时候就怕黑。那时,我娘说,走夜路的时候,人心里亮着三盏灯,无论遇着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不怕的。”
他缓缓道:“我这第一盏灯,是我母亲。”
边说,边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下一把星辰,把明亮搁在心里。
周通眼中黯淡,顿了一顿,唏嘘道:“公子,夫人出事的时候,老爷他……”
“周伯,不用替他解释,我娘的死,他拖不了干系。” 苏小楼声音低沉。
他压住心中的恨,又痛声道:“这第二盏,是陶先生!”
周通怔怔地垂下头。
宣德二十四年,这位陶正陶先生冤死在了推事院里……
“这第三盏,还没亮,就已经灭了,实在是不值得一提。”苏小楼满目萧然。
心内痛极的人,不自觉地踮起脚,伸手朝天上抓着明亮,可抓了几次,皆是空手而归。
越想要的,舍弃起来越是轻而易举,星光灿烂,不是他的,不要就不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失落地收回手,又不舍地抬头望了望天。
他这个地狱里挣出来的人,走的是最黑最深的一条路,看不见光,没有希望,不知此身飘向何方,只知等在尽头的,不过是人死灯灭的惨淡结局罢了。
苏小楼带着薄凉的笑,喃喃道:“三盏……都灭了……”
听人语气不对,周通心里一紧,知道人想的偏激了,进了死胡同,这一趟出去是做了极坏的打算。
沉默片刻,周通缓声道:“夫人和陶先生虽然不在了,那没亮的灯拨一拨,兴许能亮呢?”
“不要。”苏小楼任性起来,一口回绝。
他眨了两下眼睛,歪理道:“我这个人,常年在夜里走,走习惯了,一旦有了光,反而会不适应。而且答应千里的事,够我累的了,谁还有闲功夫去挑那盏灯呢!”
更何况,那灯就是一团黑,根本拨不亮的!
见苏小楼如此,周通也跟着不讲理起来,他倔道:“这灯亮不亮,老奴管不着!可老奴辛辛苦苦替公子操了二十几年的心,你再这么不顾惜自己的命,老奴百年之后那碑上的撰文怎么办!”
苏小楼好声哄道:“周伯,千里的文章比我好,我请他帮你写!”
“我不!”
清脆的马蹄,踩碎了夜里的寂静,周通一声执拗,凄惨地回响在街道上。
他哽咽道:“就算沐小公子的文章再好,我也不要!老奴就是看上公子的字了,我就要那个气派!”
“可这一趟,我回不来了呀!”苏小楼偏头苦恼着。
这一去凶多吉少,只怕是要粉身碎骨,化的灰都不剩了,那撰文还怎么写呢?
苏小楼低声絮絮讲着道理:“做不到的事,不要勉强自己答应,周伯,这是初你教我的……”
周通被堵的一噎。
自从那年出了事,人落了病,脾气怪了,这说话酸人的本事也长了不少,以前和和善善的好性子,从不这样让人担心的。
周通气得胸膛呼噜呼噜起伏,真的恼了。
苏小楼连忙收起顽笑的心思,他扯了扯周通的衣袖,轻声哄道:“周伯,千里当初可是中了状元的,要不,你就用他将就将就?”
“状元也将就不来!我说了,我只认公子的字!”见人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周通激动地呛道。
那高抬得声音,惊起街角的一阵风,摇晃着单薄的灯火,落在地上的亮堂跟着一起左摇右摆。
周通蛮不讲理道:“我不管,反正公子这一趟出去,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回来!”
他清了清嗓子,咬着字一遍一遍细细嘱咐道:“在那外边好好吃饭,别想起一顿吃一顿,一随性儿,到时把胃给弄坏了,犯了病,疼的还是你自己!那些零嘴不是不许你吃,只是不能贪嘴,当顿饭来吃。还有,每月都要给老奴报个平安,要是见不到信,老奴就打发人,把唐妙妙给公子送去,让他天天一步不落地跟在公子耳边念叨,天天灌着公子喝药……”
“那多苦啊……”苏小楼耷拉下头,嘱咐的话听过了耳朵,便又忘了。转而,他心里又偷乐道,“这人都死了,吃了药,大约是不知苦的。”
见人怕得皱着脸,周通噗嗤一声,笑道:“就知道公子怕苦。既是怕苦,就别说那些丧气话!老奴在京里等你回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二公子有的,我都给公子留一份,公子一定要回来……”
说着,耳畔,已经听见叮咚的驼铃声响,傅家的人也迎了过来。
苏小楼心内忽的有些不舍了,他面上依旧笑着道:“行了,周伯,就送到这儿吧。”
他停下脚,从周通手中取过缰绳,弯顺着眉眼,郑重道:“我这一走,家中事务都劳烦着你老拿主意了,柔柔和良安这两个,你多操些心,还有,你老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争取、争取长命百岁!”
说罢,躬身一揖,便无牵无挂拉着八骏马,一身轻松地跟着来人,悠闲地朝那一片驼铃处踱去。
瞧着那飘忽不定的步子,周通揉了揉眼眶子里的泪水,没能忍住,颤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公子!”,一只手拼命在空中挥舞着。
苏小楼闻声,慢慢侧回身,望着那一盏摇晃不定的灯笼,和那风中挥手的老人,笑了一笑,然后一步一步,义无反顾地融入了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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