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蟾光也在风雨宁静的忙碌中度过了永宁二年,岁月荏苒,转眼已是永宁三年暮春,花苑满地残红未扫,清风徐徐,吹散琼花飞英飘摇作舞,乱红不时洒落香榭,坠入碧水莲叶间。
阮蟾光正坐在香榭间核算着今春的账本,一人手摇水墨烟雨折扇款步入帘,他生得鹤骨仙风,丰姿倜傥,举止之间从容弘雅,见案前人神思正浓,遂向侍女清萍做了噤声的手势,打算吓她一吓。
清萍素知四爷阮敏之的性子,看看自家娘子的专注模样,后退一步掩唇偷笑,并不作声,却不防阮蟾光此时开口:“四叔又要作弄我?”
阮敏之倏然收住折扇,尴尬而不失优雅地掩了掩唇,踢开衣摆坐在案前,道:“鬼丫头,你如何知道是我?”
阮蟾光核算账目的笔锋未停,“从您进水榭,就闻到您老人家新调的香了!”
阮敏之看看腰间镂空鎏金香囊,方知是它出卖了他,见阮蟾光笔锋不停,他伸出折扇将其按住,阮蟾光无奈抬头,他莞尔道:“已是忙了一个晌午了,歇歇,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可莫辜负了这仅余的春光。”
他说着袖手一指帘外春意,并冲阮蟾光眨了眨眼睛,抛出一个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的风流“媚眼”。
阮敏之风采神秀,性情放达,当下也才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比大侄儿阮绎还要小上半岁,叔侄二人才貌性情相似,自少时便共有“阮氏玉郎”的美誉,只是相较之下,阮绎多些沉着,阮敏之多些风流。
阮蟾光早习惯了四叔这般“为老不尊”,无奈一笑,循着他的指尖往外看去,正见花褪残红,落英归宿无着,才意识到当下已是春末时分,三年时光竟这般快地过去了。
时下父母孝期为二十七个月,再有半个多月就是阮蟾光母孝除服之日,届时阮氏将为阮夫人举行盛大祭礼,阮敏中虽在西京,但阮氏姻亲如定州顾氏、梅山方氏及中州交好的多家士族皆会到访,阮敏之此来就是要和阮蟾光商议相关事宜。
他从袖间抽出两封书信,道:“你舅父顾刺史来信,他与你大表哥身负重责不得轻离定州,如往年派了你二表哥前来祭奠,还有你方家姨母,约莫后日就会抵达,方氏迁徙事宜已是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到时准备些人手,过去帮衬。”
阮蟾光点了点头,寻出一个劄子,上面写了些母亲祭祀时的相关事宜,一一念给四叔来听。
阮敏之摇着折扇,听她一板一眼汇报着自己的安排,再打量一眼案上堆叠得高高的账本,不禁揉了揉眼皮。
这一年,阮蟾光将阮氏打理得井井有条,上至族中尊长交口称赞,下至黄口小儿钦慕尊崇,前至外庭送往无一不善,后至内院中馈事无巨细,汝阳士族无人不知阮氏五娘之名。
阮敏之感慨于侄女变化的同时,腹内不禁一叹,佯装撑额抵在案上道:“哎呀我这个脑袋,真是岁数大了,竟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都记不住了,清萍啊清萍,快给我倒盏蜜水来吃吃。”
阮蟾光忽然被他打断,看着自家四叔那戏精模样也不像是真不舒服的。
阮敏之接了清萍倒来的蜜水,优雅饮下,长舒一口气笑说:“清萍啊,你家娘子窝在这内宅里真真是可惜了,我看她啊,才阖该是被陛下擢入中枢那个,就这能干的利落样,能教三日朝会变成五日一朝。年下陛下赐福菜,你家主得一碗,她能得一桌儿,管教咱家家庙都摆不下!”
清萍听得咧嘴笑起来,阮蟾光秀眉一拧,嗔道:“四叔又在打趣我!”
“我现在衣食都得仰仗你呢,可不敢打趣!”阮敏之说着话将她从蒲团上扶起,慢慢走至朱栏处,指着苑中红花绿柳道:“好侄女,你就听四叔的,暂且放下案牍之劳,看看这大好春光吧,你这棠棣园,可是你祖母在世时花大价钱请名师营造的,家事再重,也不当辜负此间春光才是!”
阮敏之说着话,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娇艳欲滴的海棠花,顺势插在了阮蟾光鬓间,阮蟾光抚了抚额发,再抬头时阮敏之已经潇潇洒洒出了亭榭,她莞尔轻叹,望望满案纸张与将歇百花,遂让清萍收了收案,且莫辜负这晚春桃李色吧!
清萍适时命人在案上摆了各色瓜果、蜜饯,煮了茗茶,阮蟾光靠在朱栏上,凝神望着枝头莺鸟啼飞,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她出神时,一只手从她身后探到身前,摇晃着一只美人布偶呈在她眼前,阮蟾光还以为是四叔去而复返,猛然回头,竟见是二哥阮绍。
阮绍乃阮敏中次子,少时入仕,起家为岱州刺史卢明岩掾属,常年在外不得归家,如今虽有母孝在身,但因岱州常年海匪肆虐,阮绍算是半个武职,卢明岩不得已令他夺情,此次归来,乃为亡母祭礼。
阮蟾光早几天便算着二哥这几日会归家,不想今日便到了,她年纪尚小时阮绍便去了岱州,母亲去世后虽见了两次,但兄妹相处时日其实并不多,再加阮绍性情沉闷,兄妹间往日并无甚共同语言,见二哥归来,还特地为她挑了礼物,阮蟾光在接过那美人布偶时,眸中适时地带上了相应的惊喜和笑意,“谢谢二哥,二嫂和侄女儿呢?”
“在前厅和四叔母说话呢!”阮绍答话之余,并没错过幼妹眼中欣喜之余的黯然。他自入府,见家中上下井然,便知是幼妹之劳。自大哥与母亲病逝,每次见面他总能发现幼妹一次胜一次的沉稳和沉默。
虽然长大后他们接触不多,但阮绍记得这个妹妹自小就是家里最调皮的,总爱带着弟妹侄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三五不时还要和六弟阿纬吵个嘴,与母亲通信时也常听母亲抱怨幼妹令人头疼,往日他总觉兄嫂对幼妹过于娇溺,将她惯得不像个大家闺秀,失了阮氏女儿该有的风度,故而往年每次见面总要教导她两句。
那时候,他总希望她能懂事些,再娴静些,纵使不能像大姐少时美名满中州,也要如二姐一般灵慧机敏,待长大后嫁个好人家,内辅夫君,外助家族,才是好的。现在他只想幼妹能活得快意些,像儿时那般无时无刻都拥有没心没肺的笑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外人口中所说的镇宅佛陀。
只可惜,他很笨拙,从来不知该怎么逗人开心,二姐在闺中时就常骂他是个木头。有时候他真的很嫉妒大哥,时刻都能和兄弟姐妹们打成一片,同样的布偶若换做大哥来送,小妹的笑意定会直达心底。
有时兄弟手足就是这样,他在时你未必看他多么顺眼,可他不在了,那种怅然的疼痛却会弥漫在你的余生,如蜂尾针,不定时就要飞出来扎你一下。
阮蟾光摆弄着布偶,注意到阮绍有些颓丧的眉眼,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半年,她察觉出二哥的性情愈发凝重。
早先,阮敏中对于家族未来发展就做好了规划,长子积习地方,有政绩后入中枢登仕台阁,次子游宦各地,为家族经营地方,三子阮纬武力超群,可送入军中,握有实权为家族退路。兄弟三人互相辅助,纵使阮氏于本朝无过多显耀之处,也可保门楣不坠。
但随着阮绎去世,阮纬等新一代的阮氏子弟还未成长起来,阮敏中的期望便尽数落在了阮绍肩上,他虽有些才能,却不如大哥机敏通达,多年来虽晋升到了岱州司马一职,却因心系家族,常感力不从心。
这也是阮蟾光意料之中,她不知该如何去宽慰二哥,只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阮绍被幼妹看出心事,轻轻地笑了笑,与她说着话往前厅去。
阮敏之之妻裴夫人出身永川裴氏,乃名士裴昙之妹,性情通透,才貌并佳,与阮敏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此刻正和阮绍之妻卢清岚说着话。
卢清岚是将门之女,性子很有几分飒爽泼辣,阮蟾光和阮绍还未入门,就听到卢清岚正热情豪放地与裴夫人说着岱州风情,三岁的小侄女阮臻臻在一旁咿咿呀呀说着话,见到小姑入门来,卢清岚才停下话头,让女儿给小姑请了安,打量一番阮蟾光眉心皱起,“这才半年不见,如何又瘦了?”
裴夫人一笑道:“我们蟾光眼瞅着就是大娘子了,一直在长个子,可不就抽条变瘦了。”
阮蟾光拍拍二嫂的手,将笑得甜甜的阮臻臻抱到怀里,“是啊,我平日还是挺能吃的,最近一直在长个子,肉便少了许多,倒是结实了不少,不信二嫂捏捏。”
卢清岚是个直脑筋,阮蟾光这么说着,她便上手捏了几把,见小姑确实结实许多,面色也算红润,比早前那病恹恹的模样强了很多,如此才放心下来。母亲和大嫂相继去世,继母在西京陪伴父亲,她身为阮家媳妇,自当总理中馈之事,无奈人在岱州,身不由己,事事只能让小姑操劳,难为她小小年纪一人支撑,这教卢清岚每每想起总有些心里过意不去。
为此,卢清岚此次回汝阳特地给阮蟾光与裴夫人备下了好几车的东西,卸货之时阮蟾光都要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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