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阮家正忙完阮夫人的祭礼,今日过后,阮蟾光兄妹几人正式除孝,因长姐阮呈徽远嫁靖陵、二姐阮如薇远嫁凉州,阮纬又去了军中,故而今日便只有阮绍、阮蟾光和阮纪三人祭拜生母亡灵。
过后,阮蟾光还想在灵前多与母亲呆会,便留了下来。
阮敏中深深望了眼亡妻又生青草的坟茔,叮嘱女儿早些归家,莫太伤身,就先带着众人返回了家中。阮蟾光只让许柘留下给自己驾车,令清萍等人也一并先回了。
不想阮敏中等人刚入城,就接到了五百里急报,才知蒋欢乱军已经渡河南下,即将抵达汝阳。徐季礼临行前密将中州事宜交托于他,闻言,阮敏中速速取出印信,命人关闭汝阳四方城门,遣亲信前往府衙号令州将调兵集结,死守汝阳。
阮绍惊恐地看着一个个跑出门去的传令之人,道:“父亲,五妹......五妹还在西山啊!”
阮敏中的身子重重一颤,他看向次子,眼中布满血丝,“绍儿,随为父去守城,快!”
西山日暮蔼蔼,残阳将要退去,阮蟾光最后看一眼母亲的坟茔,“阿娘,天黑了,女儿要走了,过些日子我再来看您。我会听您话好好照顾父亲的,不会再忤逆他,阿娘您就放心吧!”
她面容平静,摘下头上素色绢花,放在母亲坟前,带着许柘下了山。
凉风起时,吹落绢花坠地,她也听到了山河震动般的厮杀声响。
许柘立生警惕,将阮蟾光护在身后,他望向四周山陵阴暗,强行稳住心神道:“五娘子,我们快走!”
“好!”阮蟾光呼吸错乱,飞速上了车。
乱兵来袭的消息飞快传遍了汝阳,城中乱作一团,阮氏族学也早早放学,陆萱闻知阮蟾光今日出城祭奠阮夫人未归,跑到学里的马厩牵了一匹马就要向城外跑。她骑术不精,一路跑来晃晃悠悠,燕云尊飞快跑来勒住她的马匹,急道:“现在外面战乱危险,随时都要死人,你乱跑什么?”
陆萱急得直哭,“阮圆圆出城还没回来,我要去找她!”
燕云尊早听说阮敏中下令关闭了城门,闻知阮蟾光未归满面惊愕,他拉住陆萱不让她冲动行事,跃上马背一路将陆萱送回了陆家,将陆萱交给陆家人后道:“我替你去城前看看表妹,在家待着,不许乱跑。”
陆萱胡乱擦去眼泪点了点头,待燕云尊骑马跑出许远大喊:“你也要小心啊!”
燕云尊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他虽顽劣,但身为燕氏独子,自小就被父亲当做唯一接班人用心教导,已是猜到这种情况下阮敏中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当他赶到城防前时,阮蟾光果然还没有回城。
许柘一路疾驰,抽打着烈马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汝阳城下。
城门紧闭,吊桥已收,城上军阵罗列,一切都昭示了即将要发生什么。
当喊杀声响彻四野时,滚滚的烟雾迎风而来打在阮蟾光的面颊上,她站在车上,遥望着一河之遥的高大城墙,心凉彻底。
许柘望着如饿狼扑食喊杀而来的乱军,焦急向城上大喊:“快开门!阮家五娘子在这里!快开城门!”
他的声音被震天的马蹄刀戈声淹没,城门上的人已看到了城下的素衣少女,阮绍扒着城墙,跑到阮敏中身边大喊:“父亲,是五妹啊!您快下令开城门,让五妹进来啊!”
燕云尊望见城下的阮蟾光,也上前去求阮敏中,“伯父,快救表妹!”
一个个面容冷峻的军将布列成阵,弓箭手箭在弦上,目测着敌军的进军距离,近汝阳城防五十丈,箭羽必出。
阮敏中早看见了城下之人,他神色绝望,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阮绍和燕云尊张皇望向城外步步逼近的叛军,阮绍几要被阮敏中话中之意击溃,他急忙跪地请求:“不要啊父亲,孩儿求您了,快开城门放五妹进来吧,她会死的,她会死的,父亲,孩儿求您了,孩儿求您了!”
阮敏中面不改色,一脚将他踢开,怒喊:“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一手夺过身旁将士手中的弓箭,双臂奋力拉开瞄向了城下的少女。
许柘声嘶力竭大喊着,在看到那引箭搭弓之人时陡然收住了声音。
阮蟾光默默昂首望着城门楼上,两行清泪自她双眸坠落而下,她已是意识到接下来是怎样的后果。
这一刻,她想起了大哥,却也理解了她的父亲。
她缓缓闭上眼睛,等着那一箭穿过她的心窝。
在万象嘈杂中,她听到了二哥绝望的叫喊,听到了燕云尊让她快跑,听到了箭穿破风的声音,遥想着她至今尸骨不知掩埋何方的大哥当年是否也如这般绝望,可是没等到那箭刺破她的胸膛,她却被一个飞来的黑影重重从车上撞下跌落,漫天黄沙中,她只嗅到了阵阵杜鹃花香。
她趴在地上,惊讶地望着散落一地的杜鹃花,忽有一人冲过来将她从地上拉起,奋然向乱军杀来的相反方向跑去。
城上的阮绍和燕云尊皆被这意外所惊,阮敏中怔怔望着跑远的两个身影,早已鼓不出勇气再射第二箭,他愤指即将杀到城下的乱军,“射箭!”
万箭齐飞,淋漓若雨,汝阳城下一场厮杀在即。
阮蟾光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她感觉双脚已经不属于自己,身子一软摔在了草丛里,她眼睛麻木地动了动,望向身畔同样气喘吁吁的小五,“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五警惕地看看四周,“我身体好多了,今日原想着出城采药,再带些答应给你的杜鹃花,不想却遇上叛军围城,有人要杀你。”
他没有问那人是谁,也猜得出,定是不想要五娘子受辱和惨死乱军中之人。
阮蟾光抱着膝盖坐起,“那是我父亲!”
“他是想要保护你!”小五捕捉到她的凄怆,想也不想坚定道。
“我知道!”阮蟾光心内积压很久的酸楚涌上心头,她抬起双手望着掌间可怖的疤痕崩溃大哭,“我知道,但我就是过不去这一关,他是我父亲,临危之时为了满城百姓安危不得不舍弃我,我纵伤怀,亦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他为了所谓的清白射杀我,更接受不了他当初放弃大哥,自己下不了狠心却让我去做那个狠心的人!”
他们是血脉,是手足,她从小受尽万千宠爱,却不知危机时刻于父亲而言,儿女皆是可弃之人。
她几乎崩溃,坐在草丛中哭得肝肠寸断,喘不上气来,再四处回望来路,又不见了许柘的影子,他没有跟来,兴许此刻已经死在了乱军铁蹄之下,都是她害死了许柘。若不是今日她提出留下陪伴母亲,就不会有这样的变故。
小五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安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扶着她的身子让她哭个痛快。
等阮蟾光哭累了,她看着小五被树枝刮破的衣衫和身上伤痕,蓦然想起他们兄弟姐妹所遭苦难,比她艰难百倍,哽咽道:“我没事,上天垂帘我,我还活着。”
小五没想到她怎么哭着哭着就自己想明白了,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他有些明白了她的“懂事”从何而来,他拍拍手上的土,去给她擦哭成花猫的脸,“没事的,你觉得委屈你就说出来,你难过你就哭。世间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有些人天生是悲惨的,那没法子,但有些人命定该是要幸福的,若原要幸福的人过得悲惨,那比原就悲惨之人更让人觉凄凉。阿翁在世时常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多是遗憾。人世间的幸与不幸,原就没有什么可比性。”
阮蟾光吸吸鼻子,“你阿翁说得对!”
小五看着她的样子,往日一丝不苟的秀发此时乱糟糟的,脸上有土又有泪渍,衣服也脏得不像样子,哭唧唧的模样又可爱又可笑,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少年面容湛然,明眸清和,笑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微微勾起的唇角教人看来有些坏坏的,流露出年少初生的魅惑之意,一眼看去竟比天边月还要亮上三分。
阮蟾光莫名其妙望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小五侧开目光,恢复一本正经,环视一眼四周道:“五娘子,这里还不太安全,你知不知道乱军打起仗来物资不够,是要扫荡山林的,我们还是快走吧!”
“那......那我们能躲到哪里去?”虽然方才下了必死的决心,但没死成,阮蟾光又有些怂了。
小五指指身后大山,“我们往里走,里面安全些。”
“可是里面会不会有老虎和野狼要吃人?”
“那是肯定有的!”
“啊?那还不是死路一条!”阮蟾光有些瑟缩,并且,她脚好像扭了。
“放心吧,我经常跟兄长们进山打猎,能分辨野兽痕迹,躲得过的。有时候不是人怕禽兽,是禽兽怕人。”小五看她捂着脚踝,主动将她背起,踩着草丛树丛一步一步往山里走。
阮蟾光发现小五长得还没有她高,力气倒是不小,她在家抚养虎球宝时做长辈做成了习惯,习惯性地摸了摸小五的头,“谢谢你啊!”
小五无奈地回她一眼,“五娘子,我只是还没开始长个子,我不比你小的!”
“啊?”阮蟾光忙收回了手,忽然想起府里老人说男孩子少时是比女孩子长个子晚些,但个头只要一起来,就是突飞猛进,这......这怪不好意思的。
小五并未在意,悄声一笑,背着她继续往山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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