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廷修身八尺,英姿挺拔,静静矗立在宏阔的府邸门前如峰壑高大,深邃无声,风吹过卷起他身上玄色披风,在身后扬起萧瑟孤冷的弧度。
陆萱止住了哭泣,众人皆不由自主望向他。
顾云廷默了许久,修长的食指剔开胸前衣带,水滑的披风便缓缓倾落在地,露出一身重孝衰麻。
顾傲霜心神俱震,脚下一软被方浔及时扶住。
阮敏中紧紧皱起了眉头。
顾云廷一步步上前,屈膝下跪在阮敏中与顾傲霜面前,八尺男儿英雄落泪,克制着满腔悲情道:“定州之乱已平,祖母、母亲身殁,长兄战死,长嫂亦去,侄儿尊父亲之命,特来向大姑丈与二姑母报丧!”
自进门就沉默的顾云简解开衣带,同是一身衰麻,跪在了顾云廷身畔。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阮蟾光身上,没有注意到他的里衣和失常的神情。
更多的泪水淹没了阮蟾光的双眼,她身旁的陆萱在震惊过后反应过来,扑到顾云廷面前摇晃着他的衣袖悲痛质问:“顾云廷你在说什么?我姐姐怎么会死?你告诉我,我姐姐怎么死的?”
面对她的逼问,顾云廷没有说话,他避开陆萱的目光投到别处,心中凄楚到了极致。
回忆中的定州皆是充目的大火与斥耳的哭嚎。
那日蒋欢冲破天门关南下定州,身在前线的顾云诤致书顾云廷带兵阻截,当顾云廷抵达万宁县时,才知中了蒋欢的调虎离山之计,而原本约定前来会师的兴庆王大军未如约而至,他只能率领孤军力战蒋欢大军。
等顾云廷突围赶回定州的时候,蒋欢已经命精锐突袭了定州城,他和兄长的回军都晚了一步,是三弟及时赶回,收缴父亲残部,以智计破了乱军,才抢回了定州城。
当时,被乱军劫掠过的定州笼罩在一片火海里,将士哀嚎,妇孺哭叫,刺史府被洗劫一空,祖母和母亲为不受辱,自裁而死,只剩了长嫂一人。
长嫂经历了什么,顾云廷不敢去想。
当时顾云诤赶回家中,见到了母亲和祖母的尸身,立刻就去寻妻子陆蕴。
遍地尸骸的梅苑中,陆蕴神色空茫坐在花树下,见他归来,彷徨的眸中重新有了光泽,她伸出手唤了声“夫君”。
顾云诤看到她的样子,却脚下一顿。
陆蕴眼中的光灭去,收回了手,说:“夫君去安置下祖母和母亲吧,我收拾下就来。”
她只身回到残乱的房中,过了许久顾云诤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快步追了进去,却看到妻子躺在那里没了气息。
顾云廷并不详知兄嫂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在他们回到家后,长嫂只见了兄长一面,就选择了自裁。
事后,兄长不发一言,将祖母和母亲后事交予他和三弟,仅带领麾下两千人马便去追击蒋欢的乱军。
芦花荡一战,两军殊死相斗,近乎全军覆没,兄长身中数箭,拼尽一死取了蒋欢项上人头,他拎着那颗头颅一步一个血印走到了长嫂灵前,永远阖上了眼睛。
经此一役,定州顾氏近乎被灭门,宗亲族枝惨遭屠戮,家业被洗劫一空。章帝感念顾氏忠义,对顾维长及其余下二子进行封赏,并对未能及时带兵救援的兴庆王下诏问责。
兴庆王一开始便知章帝和武阳王令自己带军北上协助顾维长平叛,是有意以平州之乱削减自己实力,故在开战之始便有意回避乱军锋芒,保存实力,整个北地的平叛事宜明面是顾维长与兴庆王联手,实质冲杀在前的几乎俱是定州军。
兴庆王凭借此战于北地中饱私囊,彻底做大,在章帝下诏问责时,明目张胆搪塞自陈沿途为乱军所阻,未能赶至,且身受重伤,拒绝入京,却在之后返回云州,暗自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自此不受朝廷政令左右。章帝与武阳王皆是暗恨,却不能耐他何。
整场战事,苦的不过是北地黎民。
顾维长得知定州惨状后,心中大恸,于交战中不慎受了创伤,在战争结束后退回定州养伤。平州动乱虽暂时安稳下来,但各地镇军人心不定,北地柔然又虎视眈眈,章帝遂下诏于各州大肆征兵,并收编流民入伍,北戍边境。
武阳王不欲章帝趁乱独吞北地兵权,举荐亲信镇东将军公孙岳为平州刺史,都督平州诸军事。章帝想当然不肯,执意以故平州刺史高伯昭之弟高仲启继任平州刺史之职。
遂宁高氏乃当朝后族,高仲启乃已故高皇后的亲弟弟,高氏虽非累贵之家,子弟却多参军伍,平州一定程度上来说正是高氏的地盘。高伯昭虽死于北地,却无甚错处。对于章帝的提议,朝臣多是赞同。
武阳王心知平州不可取,便后退一步,以公孙岳为平州镇都大将,统兵备御,与刺史同,享都督河曲、柔桓、怀溟、方化四镇军事权,近分高仲启职权之半。
形势不定的平州至此进入高仲启与公孙岳相争时期。
汝阳之围解后,顾云简留下处理叛军收缴事宜,顾云廷快马加鞭返回了定州举丧,同去的还有顾傲霜、阮敏中和阮绍。
顾太君病逝,顾氏惨遭屠戮,顾傲霜这个做女儿的自是要回去的。阮敏中少时颇受岳母提携,岳家又受此罹难,纵使朝中繁忙,他也放缓了返朝之事,带着阮绍赶往了定州赴丧。
阮蟾光和方浔等人幼时皆受顾太君疼宠,也要跟去,顾傲霜担心路上乱军未净,将女儿和甥女皆留了下来。
画堂内,裴夫人和卢清岚听了董嬷嬷的话相视一眼,压低声音问:“嬷嬷确定五娘子身上只有擦伤?并不严重?”
董嬷嬷眉眼庄重,气质沉稳,对裴夫人言外之意心中清明,躬身道:“夫人和少夫人放心,老奴亲自服侍五娘子换洗的,有些伤口虽深了些,好好养护不会留疤的。”
裴夫人再三得到肯定,心下一松,挥退了董嬷嬷,对卢清岚道:“总不枉我一场悬心,蟾光良善,上天总会庇佑她的。”
卢清岚也松了口气,她们并非迂腐之人,可五妹毕竟年少,倘遭遇不测,恐小小年纪心下留有哀伤,不利将来。
晨雾慢慢歇去,霞光散布,苑中已是透亮,淡淡清风滚入帘栊,吹见轩前一池清水中双鸳并游,画舟停歇。
顾云简进门时,正见阮蟾光坐在窗前。她清清瘦瘦,双目无神,倾散着乌黑的发长及腰间,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望着帘外湖光不发一言。他想起几年前在定州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个样子。
自历险归来,她已两日水米未进,也变得愈发不爱说话。
裴夫人没有办法,只能命人去将顾云简请了来。他正忙着处理收缴的乱军,一夜未歇,进门时看到她,心头抽地一疼,“蟾光。”
听到有人呼唤,阮蟾光慢慢抬头,露出了颈间道道刮痕,“表哥,你来了。”
顾云简睫翼轻颤,端起案上热粥坐到她身前,吹吹热气亲自喂她,“四叔母说你不肯吃东西,教我来看看,来喝些粥,表哥喂你。”
阮蟾光侧开头,泪水滴落在她穿了一年又一年的皂白衣裙上,“表哥,小五也死了。”
李副将派去山下的人回来了,他们在山下找了两天两夜,一直没有找到小五的影子。她让许柘这几日守在延庆坊,也派人出去寻过,迟迟没有东未明和应鸾几人的消息,一家人就如凭空消失了般。
“不要自责,这不怪你。”顾云简伸手去给她拭泪,“你这样子,我要走得不安心了。”
阮蟾光望向他,“那表哥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他便要返回定州了。
“待北地平定,我就会回来的。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听外人言语。”
阮蟾光想起董嬷嬷为她换洗时的举动,嘴角微冷,“是有人说我失贞之事吗?嫁不出去不嫁就是了。”
“蟾光!”顾云简打断她,“你在表哥心中永远至真至洁,女子的清白不在他人口舌,一些小人言语不必挂在心上!”
“倘所有人都像表哥一样待我就好了。”阮蟾光摊开自己的掌心,凄凄一笑,“自洛州回来后就常有人在背后议论我,早前有下人嫌我理家刻薄,去跟虎球宝说是我贪生怕死,在逃难时砍断了缆绳,害死了大哥。前日我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小命,他们看不到我福大命大,却只看到了我脏污的衣裙和斑斑的伤痕,要以那样污秽的思想去猜测我有过的遭遇。”
顾云简怔怔看着她腮边刺目的浅笑和滑落的水渍,薄唇紧抿。
阮蟾光忽然回头看着他,“可是他们都看错了我,莫说我未做过,未遭遇过,就是有更惨痛的经历,都不会妨碍我好好活着。我的性命曾斩断了大哥的前路,曾让小五尸骨无存,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呢?区区名节......呵,在生死面前,名节又算得了什么?男儿可屈膝,可改志,女子却不能折节,这世道让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只记得元和十二年的腊梅花很香很香,还有那日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好美好美。花落可生,人亦然。”
她将手伸向窗外,落英飘飞,一朵樱花飘入她的掌心,带来馥郁之息。
她静静端详,望着窗外乱红纷飞的暮春,轻轻勾唇而笑。
顾云简扶正她的身子,“你能这样想,才是往日我认识的蟾光。我要走了,等我回来。”
阮蟾光点头,他深深凝视着她,情不自禁将人拥在怀中,唇瓣抵着她的额头,道:“蟾光,等我回来,懂吗?”
迷惘闪过阮蟾光的眼眸,她抬头望着他深沉似海的眼波,迷雾散去,轻轻道了声“好”。
顾云简粲然一笑,离了院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