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起的话刚开个头,便因药效发作实在撑不住昏睡过去。苏因齐平生最讨厌这种被吊着胃口没个着落的感觉,对着空气空扇了两记耳光,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待晚间大夫来换药,萧起还没醒来,那老头儿对自己凝神止疼的药倒很是满意,临走前又给萧起灌了半碗,信心十足地对苏因齐保证,明早一定醒。
谁知到了半夜,萧起突然发起高热来,苍白的脸烧得通红。苏因齐让人去请大夫,回报说大夫出城去看诊了,大概要明日晚间才能回来。
苏因齐骂骂咧咧把大夫和他的祖上都问候了一遍,只好让人打了凉水来,拧了帕子敷在萧起额头上降温。今晚仿佛格外闷热,苏因齐守在床边像三伏天里守着个火炉,烦躁得坐立不安。他干脆拧了帕子,撸起萧起的衣袖,将他的手臂擦拭一遍。见效果不错,苏因齐干脆解开他的衣衫,从脖子到腰腹也擦了一遍。
直到后半夜,萧起脸和身体上不正常的潮红才逐渐褪去,苏因齐倒累出一身汗,他随手将帕子扔在一旁,靠着床栏休息。萧起习武,身形修长骨架匀称,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皮肤细致无暇,保养得很好。可惜从此肩上多了这伤口,可算是白璧微瑕,实在令人惋惜。
苏因齐正在惋惜,耳中忽听屋顶瓦片一阵响动,带着土腥味的风吹进来,烛火摇曳着险些熄灭,他忙替萧起盖好薄毯,起身去关上窗户。
一场酝酿了整晚的大雨终于落下来了。
苏因齐倒没了困意,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喝茶赏雨。他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儿时常趁着雨天撑着伞出门玩,还专往水坑里跳。都不用出巷口,他浑身就都湿透了。回去站在屋檐下等娘替他换衣裳,他双手捧了顺着屋檐流下来的雨水,去浇摆在门口淋不着的几盆花草。回想起那时候,苏因齐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除了吃睡玩,好像没什么事会过脑子。他爹让他读书,识得的字多了便不愿再看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去外面淘了志怪野史,自己换了封皮装模作样地坐在书桌前认真研读,时不时还要皱一皱眉,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夜路走多了终遇鬼,最后被老爹发现,不但打了他一顿,还把那些他辛苦淘来的宝贝一把火烧掉,里面甚至还有手抄孤本。不过当他还没从心痛中缓过劲来,他爹告诉他,过几日便去太学里读书,再敢不求上进,直接撵出家门。
太学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苏因齐虽然常在外自称世家之后,可他明白,不过是母亲娘家是叙州李氏的旁支,沾着亲但不多。他能进太学,不用想也知道费了大力。在普通百姓眼里,太学那是读书人的圣地,满腹经纶的才子鸿儒聚集的地方。所以当得知他要去读书时,他那些朋友羡慕坏了,赵朗就追在他背后问了好几天要如何才能进去。苏因齐故作神秘表示不可说,实际上他也的确不知道其中详情。他也不敢问,因为问的结果一般不会有答案,然后还会被老爹以此为开头长篇大论地说教一番。
然而进了太学才知道,里面的学生混账程度相较于外面的书塾有过之而无不及。学生们无形中被家世官位分做几个小圈子,对像苏因齐这样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学生大都先保持距离,待几日后被查清了家世来头,就自然而然被分到对应的圈子里,但身份平常如苏因齐,便只能游离在各个圈子之外,无人搭理。不过其中也有例外,看他长得好看,待人处事又不卑不亢,时间一长便有几个比较随和的公子开始主动跟他结交,一个是刑部尚书家的小公子谢柏行,另一个是先惠宗皇帝的亲弟弟,清国公的孙子薛澄。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三个凑在一处,每日里读书练字倒是其次,打着读书练字的大旗四处闲逛骑马游猎,能去不能去的地方都结伴去过了。直到谢柏行的家里出了事,谢大人判了个斩立决,小谢公子跟着三个哥哥被流放去了幽都关。苏因齐和薛澄借酒浇愁了几日,准备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混日子时,他便被崔若蘅盯上了。
苏因齐之前并不认识崔若蘅,但通过谢柏行和薛澄的描述,对他的恶性也多少有了些了解。当初崔若蘅大概是忌惮着谢柏行,毕竟他爹掌管刑部,跟自己吏部的爹同朝为官,闹出来不好看。谢家一倒,崔若蘅便没了顾忌,阴魂不散地纠缠苏因齐。薛澄挺身而出替他挡过几次,可崔若蘅并不将他放在眼里,还冷言冷语嘲笑一番。苏因齐也不愿牵连薛澄,干脆不去太学了。
天色微明,苏因齐借着残烛的微光看看还在昏睡的萧起。他在太学时不知道有没有被崔若蘅纠缠,不过萧起家世背景够硬,自己还会功夫,崔若蘅多半也不敢太过嚣张。
苏因齐瞟到桌上的剑,过去拿起来细细端详。这剑应该有些年头了,从上到下只有剑柄上的黑色穗子是新的。他握着柄小心翼翼拔剑出鞘,修长的剑刃在他眼前闪着寒光,清冷凛冽。苏因齐忍不住幻想自己是个侠客,手持利剑朝对手露出轻蔑的笑容。
“这把剑是我爹用过的。”
苏因齐被忽然发出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连剑都险些没握住。他收剑入鞘,没好气道:“吓我一跳!”
萧起撑着坐起身,尽管动作缓慢十分小心还是牵扯到伤口,禁不住呲着牙倒吸一口气。苏因齐替他擦身之后忘了系上衣襟,此时薄毯滑下,晨光中瓷白的皮肤泛着莹润的光,几缕黑发从肩膀上滑下来,整个人带着弱柳扶风的病态感。
苏因齐走到床前,用剑柄抬起萧起的下巴,促狭道:“好一个病美人……”
床上看似虚弱的病美人身形微动,苏因齐只觉得眼前一道白虹,垂眼只见那剑已出鞘,尖正指着自己的咽喉。
“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啊。大夫说不能动武,当心伤口崩开。”苏因齐忙笑道。
萧起瞪了他一眼,就着苏因齐的手收了剑,放到床榻里边。
“我照顾了你一晚上,累得半死,开个玩笑都不行。”苏因齐委屈着退回桌边,偷瞄见萧起脸上还是肃色,又笑道,“口渴吗,要不要喝茶?”
也不等他说话,苏因齐倒了茶递到萧起手上,叹气道:“流了那么多血,除了药什么都没吃,也该渴了。”
萧起默默接过茶杯,品茶一般慢慢喝了几口,嗓音还带着些沙哑地低声道:“多谢。”
苏因齐在床边坐下,一脸郑重地问出一个思考了很久的问题:“当初你在太学时,崔若蘅有没有纠缠于你?”
见萧起要放下茶杯去取剑,苏因齐忙笑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便算了。”
午后大夫过来换药,苏因齐对他说起昨晚萧起高热的症状,大夫倒是淡定,捋着胡须笑道:“虽未伤到筋骨,但伤口颇深,高热也是正常的。既然已经退了热,那便无事了。”
高明送客回来,见程济气得在厅上往来踱步,最后顺手操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老爷息怒!”高明忙上去劝道。
程济喘着粗气,咬牙道:“一群忘恩负义的鼠辈,眼见来了个京官就往上贴。怎么,难道还能越过我一步登天?”
“老爷不必与这些人置气,眼下的状况,赶紧把人打发走为是。他们既然让老爷您做见证人,那您就只要做好见证人就行,其余一概不管,就算出了岔子也论不到老爷头上。反倒是后面论起功绩来,地方配合得当不还是您治理有方吗?”
听完高明一席话,程济倒是消了些气,高明忙叫人来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又重新泡了茶来,对程济道:“这苏大人虽说被崔尚书委以重任,至于是有心提拔还是当棋子用一用暂时还不清楚。此时出头不见得是好事,不如顺势而为,眼下宜稳妥为上。”
程济冷笑一声,对高明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出一份告示,让百姓都去做个见证。一群铁公鸡难得如此大方,让大伙儿都去看看才好。”
第二日风和日丽,县衙门外搭了台子,长桌上挂了彩帏,桌旁设了条几,萧起端坐右手执笔,左手被白布挂在胸前。
昨日接了帖子苏因齐就犯了难,其他的都好说,现场记录的人选就难找。街上随便找人不合适,去衙门里借人更不合适,思来想去只能让萧起去,反正伤了左臂也不耽误右手写字,苏因齐叫人去成衣铺子里帮萧起买套文士的衣袍,那人倒是一点不替他俭省,买了月白色织竹节暗纹的锦缎袍子回来,萧起这么一穿,倒是比苏因齐还有气派。
萧起想让人去换,却被苏因齐阻止。萧起之前都是精干装扮,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今日去记账,用不着那么有气势,倒不如这样文质彬彬的看着像账房先生。
苏因齐在赤风岭的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位萧公子出现之后,关于二人关系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今日见了真人,两个都像是话本唱词里化出来的漂亮人儿,倒生出些天造地设的般配感来。台下冲着人来的观众倒比冲着看各位财主破财的多了许多。
各家捐出的钱粮登记完毕,程济请苏因齐和萧起进县衙里歇息,命人沏了好茶来,又连声道了辛苦。
苏因齐勾着他的肩,低声道:“程大人也辛苦,我带着钱粮离开之前,会给大人送过来一千两银子。”
“这如何是好!”程济惊慌道。
“大人不必推辞,反正都是那几位出钱。若只是我,断没有这么多银子酬谢大人啊。”苏因齐笑道。
“大人清廉,下官佩服!”程济奉承道,“只是这账是当众记下的,如何能分出这么些来?”
苏因齐按下他的手,笑道:“我早有安排,你我二人不说这些场面话,这次多谢兄长替我解了燃眉之急,大恩不言谢,小弟铭感五内!”
程济眉开眼笑,自己什么都没做便神不知鬼不觉发了这笔横财,正叫要叫人去一品楼送一桌酒席过来,门口的衙役来报,说馆驿中有人找苏大人。
苏因齐以为是崔岳派了人来,也顾不上酒席,带着萧起匆匆回去,见一个年轻男子风尘仆仆地候在他房间门外。苏因齐见他神色凝重,目光却落在萧起身上,心下便明白了几分,高声对那人道:“可是崔大人那边有什么急事?我们进屋再说。”
进屋后苏因齐就掩上房门,那人似有疑惑,望向萧起见他微微点头,才开口道:“之前那批粮食出事了,不知道何时被人掉包,打开检查是全是霉米和掺了沙石的糙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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