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江砚的话,师爷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起来。
他定睛看了看,发现是江砚,更是恼怒。
“大胤律例,岂是你这竖子,想看便能看?”
江砚不卑不亢,答道:“先皇曾说,大胤律例,大胤朝百姓皆可于县衙查看,以求时时约束己身,自省己身。我县未将拓印版律例摆放于县衙门口,已是抗旨不遵。”
当年,公布此规定时,于各地皆贴了告示。管他是读书的,不读书的,下力的,买菜的,都多多少少听人说起过。
他赖不掉。
沈昭不动声色融入百姓的讨论中。
“对对对,我小时候听我爹娘说过,是这样的。”
……
“是的是的,我也觉得,师爷似乎是有什么顾忌,总是遮遮掩掩的。”
……
“不如就让他把律例拿出来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
时不时的,沈昭就插上这么一句。
带着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高。
师爷黑了脸,恶狠狠地瞪了江砚一眼。
“罢了罢了。我瞧你体弱,可能受不住这七十杖,便当我开恩,怜悯你。你随我入堂,二十臀杖后,允你上告。”
“哎呀,果然呐,他心虚得很呀。”
沈昭低埋着头,捏着嗓,在人群里,冒上这么一句。
听着百姓对他的纷纷议论,师爷四处寻找着挑事的人。
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但看到了薛临。
他蹙了蹙眉,他怎么又在。
算了,二十杖,就算不能要了她性命,也可叫她说不出话来。
黄婉随着师爷进入正堂。
师爷叫了,最得力的衙役行刑。
一杖……两杖……十杖……
沈昭悄悄挪步,靠近薛临,薛临微微俯身低头。
她压着声音问道:“那个行刑的,是你的人?”
薛临笑笑,俯身与她耳语道。
“本来不是,此人乃文钦廉心腹。刚在来的路上,我派人劫了他妻儿,他应该已经看到了他妻儿的贴身之物。”
沈昭一惊,想起第一日,他示意文钦廉放人,薛临和文钦廉又有什么关系,对他和他的人如此了解。
但也无妨,她相信,薛临不会害她。
至于旁的,他愿说便说。
“你别多想了。我与文钦廉并无什么联系。只不过是,他曾受惠于也初楼。他的资料,皆在楼内。”
“那日县衙前,我头上那颗蓝宝石,是也初楼的一种独特的接头信物。虽距离有些远,他并看不真切。但我开扇之时,扇上临时用一炷香便会消失的油墨勾勒了一副旭日初升的画,他还是能看真切的,因此,他会听我的。”
“也包括,那日陆氏医馆,陆嗣真正放人的原因,亦是我贴近他之时,他看清了那颗宝石的纹路。”
也初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你不怕,他们告诉薛家的人。”
“不怕。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薛府嫡系嫡子不叫薛临。而且,没有人,有胆子背叛也初楼。”
“你不叫薛临?”骗她做什么。
“我无意骗你,只是不喜我从前的名字。”
“那,薛临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薛临笑了笑,答道。
“我自己。”
沈昭心中一动,他竟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
“没有人有胆子背叛也初楼……”
沈昭跳过这个话题,把他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
不等薛临回答。
二十臀杖已经打完。师爷已念完各条相关的律例。
他望着并不奄奄一息的黄婉。
眉头锁作一团,盯着那心腹的衙役。
衙役对上师爷审判的目光,他跟随县令和师爷多年,本是不会轻易背叛的,只是他看见的,今日收到的,并不仅仅是他妻儿的贴身衣物。
还有他母亲的一截手指。
他其实并不很在乎他的妻儿,但十分孝顺他的老母。他知道自己恶事做了不少,恐遭人报复。
母亲,是安置又或者说藏匿在别处的。
从黄婉敲登闻鼓,到他收到这些东西,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来者,既非善类。实力,也远在县令之上。
他无可奈何了。
他不敢,杖杀黄婉。
师爷瞧他模样,知道是出事了。
但是,黄婉敲登闻鼓的一炷香时间,以及刚刚堂前他拖延的一会时间,他派的人紧赶慢赶,应该已把王家的罪证处理好了。
“妾身一告,王楼礼,强占民田。我朝律例规定,民田买卖,双方需到县衙登记。妾身带了王家的田产地契,请县令老爷核查,诸多田产,皆未登记,均是来路不明,强抢而来!”
“妾身二告,王楼礼,杀人藏尸。去年年末,他愈发猖狂,藐视王法,强占民田,遇上不从者,便杀人藏尸。尸体,便在王家荒弃的后院中。后院有树三棵,树下,便是三条人命。请县令老爷派人探察,还他们公道!”
“妾身三告,王楼礼,于府内行巫蛊之术。请县令老爷派人于府中祠堂香案下一查!。”
文钦廉在上头高高坐着,背后是“明镜高悬”的牌匾,仍然是那副虚伪的小人模样。
闻言,佯装一副恼怒的神色。
“岂有此理!我大胤朝律法严明,风光霁月,我崖城百姓均安居乐业,竟发生如此之事!而本官作为崖城的父母官,竟然全然不知。黄婉,你放心,本官现在便派人去查,若是你所言非虚,定不会放过恶人,将他缉拿归案,还我崖城百姓一片碧海蓝天!”
真是说得比唱戏的还好听。
沈昭心里暗骂他虚伪。
听着百姓们的拍手叫好。
“你先将田契呈上。王家,本官已派人去查。”
黄婉心下觉得奇怪。
师爷,定是文钦廉的人,必是沆瀣一气,文钦廉如此自信,想必是做了手脚了。
“县令老爷,今日,妾身击鼓鸣冤,崖城百姓皆聚集于此,可否让妾身与崖城百姓们一同前往,见证,真相大白之时?”
若是,王家被动了手脚。她身上的田契,是她手上的她最后的证据了。
她不愿交。
文钦廉闻言,愣了愣,随即笑了两声。
“击鼓鸣冤,本应公开于百姓,自是可以!”
文钦廉的示意下,县衙衙役已至黄婉身旁,从她身上,拿出那一叠田契。
“黄婉,核对田契登记需要些时间,那我们先一同去王家。”
他又顿了顿,和师爷耳语两句。
师爷向县衙外百姓大声喊道。
“台下诸位,文县令说,崖城百姓皆可一同前行!”
崖城很小。
没走多久,便到了王家。
黄婉受了刑,走得踉跄。
文钦廉还派了女婢搀扶于她。
面子功夫是做尽了。
一路上,百姓都在夸赞他,爱民如子,体恤百姓。
王家门口,管家开门,文钦廉,带着衙役,黄婉,与十多个同行的百姓,直奔正堂。
王楼礼一副刚用过午膳,匆匆赶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他先向县令行过礼,再看向受了刑身上全是血迹的黄婉。
一脸担忧的神色。
“婉儿,你怎会在县衙?还受了刑,你可是犯了什么事?”
又转头向文钦廉求情道:“文大人,内人自家中败落,便有时候神志不清。虽有时候疯言疯语,但秉性纯良。若她犯了什么事,皆是我这个做夫君的不是,愿代妻受刑,还请大人怜我爱妻心切!”
好一个,彬彬君子,好一个,伉俪情深,好一个,疯言疯语。
黄婉听着,他第一次,唤她“婉儿”,竟是,在这样的时候,真是讽刺。
她狠狠呸了一声,已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但百姓的议论已变了风向。
从对王楼礼的谴责之声,逐步的,大家都开始怀疑,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文钦廉于正堂端坐。
“王楼礼,今日,黄婉于衙前,击鼓鸣冤,告你三罪,本官今日,便要当着崖城百姓的面,查个清楚。”
王楼礼闻言,往后踉跄了两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黄婉。
“婉儿,我与你成婚多年。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我纳妾。从前的张氏,你便将她勒死。如今的刘氏,你亦多次对她动用家法。但是,你是我的妻啊,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这些年,不管你如何,我都忍让于你。”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和府中护院私通。昨日,我是,因此跟你动了手,还说了气话,说要休了你。但是,为夫如何忍心啊,只要你不再同那护院乱来,我便可以不计前嫌,我们还是可以携手一生的。你今日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冤枉于我,真是伤了,我们多年感情啊!”
妇人通奸,亦是罪。
他还要倒打一耙。
文钦廉闻言问道:“黄婉,王楼礼所说的,你与护院通奸一事,是否属实?”
黄婉向县令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整个府中,皆是他的人。
他既如此说,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是,他的恶毒,一遍又一遍地震惊于她。
她看着他伪善的笑脸,抬头对上他阴鸷的双眼。
“王楼礼,你怎能如此恶毒。你明知,我已是死局。临到头了,你还要污我清白。还要给我留下一个善妒的名声。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梦魇吗?不怕我黄家数百条冤魂嗦你性命吗!上天有眼,天道轮回,你不怕遭天谴吗!”
“上天真的有眼么。”沈昭听见人群里,有人如此说道。
她转头,看到人群边上的江砚。
四目相对。
她感受到,手腕处金豆似乎一震,连带着她的心一动。
她就似乎是,通过这枚金豆,与江砚对视之时,能共情于他的感受。
感受到他的心如死水,感受到他悲伤到极点而麻木的心,在难过,在痛苦,在挣扎。
江砚,今日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江砚,也看着她。
用他疲惫无光的眼睛,对上她,炽热的目光。
先生,那日,你为两个陌生人,挺身而出。今日,我也同你一般。或许,我知道,我做的也不过杯水车薪,不过徒劳无功。但是,如你所说,我想试试,试试不做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而去尽我所能,做点什么。
沈昭,听到了,他的心声。
她的心,一阵阵的痛。
她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伸手捂住胸口,将头转了回来。
目光没有交集后,她不再共情江砚的感受,心中的阵痛逐渐缓解。
薛临发现她的异常,下意识伸手借她倚靠。
她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搭着薛临借力。
江砚,在身后,看着他们。
人群嘈杂,但他心中宁静。
他什么都没有想,正如沈昭感受的那般。
心如死水。
他就这样看着沈昭的背影。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随着师爷一声尖锐的“肃静——”
人群归于平静。
“好了好了,于此争吵,并无意义。孰是孰非,本官一查便知!”
“走吧,先去祠堂,再去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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