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和响尾蛇的关系进入了尴尬期,两人暂且没走到“翻脸”的地步,不过明显双方都少了很多主动的联络。
偶尔在街市上碰见,出于某种难言的补偿心理,凌夜总想送响尾蛇一点东西,或是营养棒营养膏,或是常用的消耗类零件,或是能量块,总之,手里有什么合适就送什么。但通常还没等凌夜靠近,响尾蛇一旦与之对上视线,立刻像受了惊的鸟,飞速躲开。
另有不出意外的是,他又一次进了响尾蛇的通讯录黑名单。虽然究其缘故,也说不好响尾蛇究竟是因为那次“分赃不均”;还是因为之后凌夜救人的时候,自己也感到非常别扭,于是全程冒充了响尾蛇名义,导致响尾蛇现在成为了半个铁锈区人人称颂的“大善人”……或者兼而有之。
总之凌夜半点好处没捞上不说,那次探险给C-01带来的损伤,让他刚有起色的生活又回到解放前,从头开始体验一贫如洗且十分高强度的牛马拾荒生活。
而他对C-01那种几乎是本能的警惕与戒备,在一种无声的、水滴石穿般的侵蚀中,正不可逆地慢慢软化。
这种软化并非源于任何形式的交心或信任——更何况如何与一段程序“交心”?它源于一种更原始、更难以抗拒,也更让他本人感到恼火的东西:习惯。
凌夜习惯了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时,角落里那些他前一天随手丢弃的、混杂着油污的零件,不再维持着他熟悉的杂乱。它们会被分门别类,擦去浮尘,按照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逻辑,或许是使用频率,或许是完好程度,整齐地码放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习惯了从外面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回来,把自己摔上那张吱呀作响的床时,身体陷进去的触感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那层铺垫的废弃缓冲材料,似乎总比他离开时更平整一些,躺上去时,那股直接来自金属底板的寒意被削弱了许多。
他甚至开始习惯了,在他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地啃着那种干硬得能拿来当武器的压缩营养膏时,C-01递过来那些,介于沼泽淤泥和工业废渣之间,还隐约升腾着几缕可疑的蒸汽的糊状物。
以及被自己拒绝后C-01呆呆地反驳:
“基于‘营养均衡最大化、能量补充最优化’核心逻辑,此配方被命名为‘高效营养糊’。根据分析,其可为您提供未来十八小时所需全部基础营养元素,包括但不限于十七种氨基酸、复合维生素B群、微量元素锌、铁、以及3500卡路里热量。经模拟运算,其在人体内的吸收效率高达92%,远超同类市售产品。”
“……”凌夜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在旁听一场关于饲料的学术答辩。甚至有这样的错觉:或许自己就是那只嗷嗷待哺、等待被科学喂养的实验用白鼠。
“尝尝。”C-01将碗往前递了递,银灰色的眼眸似乎闪烁了一下。
凌夜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英雄,在一个美丽的仿生人的殷切注视下,不得不喝下那碗颜色可疑的“毒药”。他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份营养糊时,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一个由废旧金属片敲打而成的、勉强能称之为“碗”的容器。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糙的金属壁,顽固地传递到他带着薄茧的掌心。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多余”的温度了。在铁锈区,“便携速食”就是食物的全部称谓,能吃饱就行,加热或者调理纯属浪费时间与能源。
凌夜视死如归地送进嘴里。味蕾被接触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舌头正在经历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灵魂也短暂地离开了身体。他猛地把碗推开,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C-01,把、把做菜的执念移除出你的程序好吗!?”
“同调者对1-4类食谱的抗拒……已记录。检索到您的负面情绪波动。关联:口味偏好,情感满足,非生存必需项。理解困难。下次将尝试切换至7-9类食品。”
这台执行官的“关怀”,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运算产物。它从不询问,只是观察,然后执行。它那双灰色的眼睛就是最高效的扫描仪,记录着凌夜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的视线在哪种零件上停留最久,他拿取哪种工具时最不顺手,他战斗时候偏好用哪种方案。
所有这些数据,都被汇总、分析,然后生成一套“同调者生存环境优化方案”。
集装箱屋顶那个更隐蔽的、会在雨夜滴下锈水的缝隙,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金属片和工业胶合剂堵上了。这个狭小空间内的物品摆放,被重新规划,行动路线更合理,紧急情况下的防御点和武器藏匿点也更清晰。
这一点点由机器提供的、稳定且持续的“秩序”和“便利”,成了凌夜贫瘠精神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类似于“家”的幻影。它虚假,却可靠;它冰冷,却恒定。
*
深夜,当铁锈区终于陷入一天中难得的短暂寂静时,凌夜被一阵压抑的嗡鸣声,从浅眠中惊醒。
铁锈区偶尔会发生这种由地底深处泄露的灵能所引发的小范围湍流,这是一种源自环境灵能场中细微却又令人心悸的紊乱。对于普通人类而言,最多只是感到一阵短暂的耳鸣和莫名的烦躁。
但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仿佛高压电流在密闭容器中疯狂挣扎,那声音尖而细,像正从内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碾碎。
他身体猛地一缩,在那声音响起的时候,肌肉反应已经快于意识,整个人瞬间从床上弹起,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在凌夜目光锁定的那个角落,此刻的C-01,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在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皮肤之下,像初见时那样,那些幽蓝色的灵能回路疯狂地明灭、窜动,发出不稳定的、危险的“滋啦”声。几缕蓝色电弧已然挣脱束缚,化作了暴风雨中狂乱的闪电,在他周身跳跃,将他紧闭双眼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凌夜屏住了呼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后颈浸入心中。然后是熟悉的痛苦。凌夜捂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极致的混乱。是一种他的大脑、他的神经系统、他作为人类的全部感知,都无法理解和处理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信息洪流。
他“感觉”到了。高于视觉或听觉,一种更直接的、如同共感般的体验。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意识被囚禁在永恒寂静中的绝望。构建的系统数据如同沙堡般缓慢崩塌、流失的“磨损感”,一种接近存在本身被侵蚀的钝痛。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本能的“渴望”,渴望某种完美、和谐、绝对秩序……终结所有挣扎、所有痛苦、所有怀疑的、彻底“归一”的平静。
与此同时,C-01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永远平稳运行的系统核心,此刻正被强行灌入大量无法解析的情感信息碎片。
被至亲抛入这个残酷世界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连空气都是有害的恐惧。
在泥泞和生锈的金属碎屑中挣扎求存,当发烧到意识模糊时,只能靠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无人可依的孤独。
断断续续的低语伴随着电流的杂音,如同梦呓般,艰难地从他的发声单元里挤了出来:
“错误……核心协议冲突……数据风暴……兼容性参数……17%……持续无法解析……情感模拟模块……过载……警告……威胁判定……混乱……”
“威胁”?凌夜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抬起头,惊魂未定地看向角落里的C-01,他刚刚是不是窥探到了这个机器的“情绪”……不,这个“存在”……的灵魂?那死寂,那崩坏,那乡愁……
所以,这该死的“生物兼容性极低”,不仅仅是可能让两人感到“强烈的排斥反应”那么简单,它还可能让C-01把身为同调者的自己,判定为“威胁”?
这玩意儿,真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稳定一万倍。就在凌夜犹豫着要不要先躲远点的时候,看着C-01那副挣扎的模样,心里升起了一股超越“资产损坏”的担忧。那是混合了困惑与恐惧,以及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同情的复杂感受。
犹豫再三,在求生的本能和那点刚刚萌芽的“关心”情感之间激烈交战了数秒后,凌夜还是选择压低声音,尝试性地喊了一句:
“C-01?……你没事吧?”
他不敢靠得太近,天知道一个正在系统崩溃的执行官,会不会突然暴走,真的把自己当成BUG给一并清除了。
但这声好意的呼唤明显坏了事。C-01猛地睁开眼睛,灰色的瞳孔,不再是那片深邃的星海。它们变成了两团疯狂旋转的、充满了乱码和红色警告符号的数据漩涡,里面翻滚着混乱与狂暴。
C-01以凌夜根本无法反应的速度,跨越了数米的距离,以超乎想象的力道,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仿佛要将其硬生生捏成齑粉。
“嘶——!”凌夜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去掰开C-01的手指。
那张绝世的脸近在咫尺,闪着红光的眼睛里却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混沌的风暴。仿佛有两个、甚至更多截然不同的程序,正在他体内争夺着控制权。
“同调者……识别……”
报错的数据流在疯狂闪烁,C-01抓住凌夜手腕的力量也随之时紧时松,清晰地显示出此刻他内部剧烈到极致的冲突。
“……保护指令……核心……清除……系统不稳定源……错误!……不能……伤害……同调者……凌夜……!”
凌夜甚至能感觉到,那不带一丝人体温度的金属指骨,正震颤着在自己的皮肤上硌出深深的疼痛。
“……错误!……不能。”
“不能你个头!还没维护好吗?手都要骨折了,你倒是快松开啊!”凌夜又惊又怒。
……
C-10失去了支撑般向后踉跄着退去,重重地摔在集装箱的金属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片刻后,他缓缓地低下头,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虚弱”的质感:
“……系统自检……强制完成。短暂性逻辑混乱已平息。抱歉,同调者。对您造成了……物理损伤。”
凌夜捂着自己那已经浮现出清晰指印的手腕,心有余悸地望着地面发呆。刚才那一瞬间,C-01的身上确实存在一股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他没有看C-01,而是径直走向工作台堆放工具的区域,在里面翻找后,拿出了一套简易的维护工具,然后转身,走向依旧跌坐在角落的C-01。就像以前从秽土或黑市回来后,演练的很多次一样,开始小心翼翼地撬动、矫正那处变形的金属外壳,神情专注地对待这一件珍贵的仪器。
“不要害怕。”那个仿生人第一次用上了一种非常“人类”的叙述方式,他不太熟练地抬手,轻轻拍打凌夜的后脑,“不要害怕,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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