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沈瑜透过猫眼往外看，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仰头望着大门，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
她实在不像非人之物，从脑袋上夹着蝴蝶结发卡的小辫子，到脚上亮闪闪的粉色蕾丝小皮鞋，她全身上下都在显示，她是个备受宠爱的幸福小公主——如果她没有刻意向沈瑜表明身份的话。
在沈瑜透过猫眼看清楚她的模样的下一刻，鲜红的血色在她脸上出现，包裹住了她大半个身体，那似乎是个极其惨烈的模样，沈瑜并没有看得很清楚，那样惨烈的模样只出现了一秒就消失了。
小女孩提裙弯腰，对门里的沈瑜说：“希望没有吓到你哦，小瑜，蕊蕊没有恶意的，蕊蕊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楼上楼下接二连三响起咚咚的声音，有小孩匆匆跑过的脚步声，也有厨房里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响，这是一个忙碌的早晨，也该是一个平静的早晨。
沈瑜打开门，放蕊蕊进来，桌上放着的书悄无声息掀开一点缝隙，似人一般懒洋洋地瞥了眼，蕊蕊站在门口，双手交叠于身前，回以一个小心又讨好的笑容，于是书封吧嗒落下，在丝丝缕缕的阳光笼罩中，重归于寂静。
沈瑜走去客厅沙发坐下，示意门口的小孩过来，蕊蕊笑着摇了摇头，弯腰鞠了一躬，说：“打扰你了小瑜，蕊蕊不进来了，蕊蕊在这里说话就好。”
不等沈瑜说话，她立马快速说明来意，似乎怕沈瑜拒绝，她一边说，一边仰起脸朝沈瑜笑，那是带着刻意讨好的笑，本不该出现在备受宠爱的小公主脸上。
“蕊蕊是从邻县过来的，听他们说，小瑜身边有很厉害的大人保护，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蕊蕊想要回家，蕊蕊自己没办法回去，可以请小瑜帮帮忙，送蕊蕊回家吗？”
她不过来，沈瑜也没有继续坐着，她走去门口，小声问一直笑的蕊蕊：“你家在哪里？你回不去，为什么我就能送你回去呢？”
很厉害的大人？
沈瑜看了眼桌上的书。
很厉害的大人是说的他吗？
她蹲下去，仔细地看蕊蕊，她忍不住地放柔了声音，说出来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哄人的味道，“如果不开心，就不要笑了，你慢慢地说，我会听的。”
蕊蕊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扁扁嘴，眼泪汪汪地朝沈瑜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呜呜……小瑜你好好，蕊蕊喜欢你……呜呜……他们说小瑜很凶，对阿水凶，肯定也会对蕊蕊凶，蕊蕊想了好久都不敢来，可是蕊蕊太想回家了……”
沈瑜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从猫眼里看到她的时候，看到她明明不想笑却又一直朝她笑的时候，看到她连地板都不敢踩，小心缩在门口角落的时候……那么多的时刻，她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你家在哪里？很远吗？”
沈瑜又问了一遍。
蕊蕊抹抹眼泪，抱着她的手臂说：“蕊蕊、蕊蕊家不远，在、在榆州哦，穿过宁安就、就到啦……可是，可是昭县有个很厉害很厉害叫万古的大人，他要吃、吃蕊蕊这样的小孩，蕊蕊不敢过去……呜呜……”
她说：“妈妈死了，爸爸、爸爸也快要死了，蕊蕊碰到的哥哥说，爸爸妈妈把蕊蕊的小棺材放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可是蕊蕊在这里呀，没有在爸爸妈妈的身边……”
沈瑜抬手，小心地帮她擦眼泪，毫无温度的冰冷液体留在沈瑜手上，在某一瞬间竟像是要刺透她的皮肤，钻进她脆弱的骨头里，沈瑜控制不住地抖了下，那令人难受的感觉却怎么抖也抖不掉。
沈瑜可以拒绝，就像拒绝阿水一样，她不是烂好心的人，但是她说：“我带你回去。”
沈瑜指了指书的方向，问她：“他能够帮你的，是吗？”
蕊蕊吸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脑袋，“嗯！”
*
榆州离明市不远，两者仅隔着一个安宁市，在安宁紧挨榆州的边界上，是一个叫昭县的地方，昭县很大，串联南北，是来往交通之要地，从昭县穿过去，是明市去往榆州最近最便捷的一条路。
这也是蕊蕊唯一知道的一条路。
沈瑜问她：“既然害怕，为什么不换一条路走呢？绕一绕，不就碰不到很坏的吃小孩的万古大人了吗？”
蕊蕊苦恼地说：“因为蕊蕊就是走那一条路到邻县的啊，蕊蕊的小棺材也是走那一条路回去的哦，蕊蕊不知道其它的路，蕊蕊只有走这一条路才能找到爸爸妈妈……”
高速路上，小车来来往往，蕊蕊趴在后座车窗上，睁大眼睛匆匆忙忙地看，车窗外闪过一座塔，隔着很远的距离以及树木的遮挡，只能隐约看到塔的轮廓，蕊蕊小声地叫了起来，声音里满是遮掩不住的开心。
“小瑜！那是爸爸妈妈带蕊蕊去过的塔哦……”
她记性实在好，经过漫长时光早已变了模样的宽阔高速路，在她眼里似乎还是曾经的模样，她扳着手指细细地数，告诉沈瑜这里是哪里，她又在这里见过什么。
沈瑜抬头望了眼后视镜，“你那么小，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正欢喜扳着手指头的蕊蕊笑起来，她爬下后座，凑到了沈瑜耳边，小声跟她说悄悄话：“蕊蕊不小哦，蕊蕊有十个七那么大哦！而且，蕊蕊经常往家走哦，蕊蕊怕万古大人，蕊蕊只敢走到小磨子村……”
小磨子村，沈瑜开导航的时候看到过这个地方，它已经很靠近昭县了，沈瑜无法想象，小小的她曾用了多久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往家的方向走，她或许在小磨子村徘徊过很久，或许也曾一次次鼓起勇气，想要往前迈一步，最后还是因为惧怕而止步。
十个七，小小的她还不知道更多的数字，只能以自己明白的方式记录下自己的年纪，而这，也是她离开爸爸妈妈的时间。
随着离昭县越近，兴奋的蕊蕊也逐渐沉默下来，小小的她脸上带了忧虑，说的话题也不再是爸爸妈妈，而是那可怕的万古大人。
“小瑜，万古大人很可怕，我的好朋友翔翔就是被他吃了，像喝水一样，嘴巴一撅就把翔翔吸进嘴里了……”
她难过地看着她，眼泪没忍住流了下来，她说她有十个七那么大，可她依旧是天真稚嫩的模样，岁月没有把她变成大人，唯有想回家的执着与日俱增。
“小瑜，我怕万古大人打你……”
对于小小的孩子来说，挨打就是最可怕的事情了，万古大人不吃人，只会吃她这样的小孩，所以万古大人不会吃小瑜，但他可能打她呀。
蕊蕊凑到副驾座后边，攀着座椅靠背往前看，她小声地朝副驾座上的书喊：“厉害大人，求你保护小瑜哦，要是万古大人要吃我，你就不要管了，蕊蕊、蕊蕊不怕……呜呜……”
蕊蕊就像那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上一秒还信誓旦旦，厉害大人就是最厉害的！下一秒又担心厉害大人打不过。
沈瑜看她一眼，犹豫很久，还是没忍住，“蕊蕊，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厉害大人的？”
沈瑜问的时候并没有抱希望，小孩子记得的东西都奇奇怪怪，但蕊蕊却给了她一个很肯定的回答：“其他的灵呀！”
蕊蕊说，人类哥哥姐姐喊他们是‘非人之物’，但他们自称为‘灵’，弱小的灵可以互喊名字，但对厉害的灵，要恭敬地称其为‘大人’。
“不叫大人，是会被吃的！”
蕊蕊猛点小脑袋。
“灵……很多？”
“超级多哦！但很少有人能全部看到！”
蕊蕊举起手指来，轻轻地扳下一个，扳下去后念叨一句，然后再扳下一个，“希希姐姐是一个，小瑜也是一个……希希姐姐有安安哥哥，小瑜有厉害大人！”
沈瑜皱眉，她想起梁宜君来，有什么在混沌的脑子里炸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是长久地跟灵在一起，所以能看到吗？”
沈瑜握紧了方向盘，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惊得蕊蕊慌张地抱紧了座椅靠背，此时她们下了高速，正在一个靠近村子的水泥路上，临近正午，路上没有人，更没有车。
“小瑜，怎、怎么了？”
沈瑜看了副驾座一眼，过后又是一眼，她问蕊蕊：“是因为厉害大人在，所以很多灵都不敢靠近我，是不是？”
蕊蕊不明所以，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是呀！之前我们都不敢靠近！还是厉害大人的气息弱了，我们才敢靠近的哦！”
梁宜君说，书里有王珩的残余意识，若那不是残余意识呢？
沈瑜忍不住想，可她很快又否决了，她曾一遍遍呼唤他，如果不是残余意识，他哪里忍心看着她无头苍蝇一样寻找呢？
可仅仅只是残余意识，真的能十余年在她身边保护她吗？蕊蕊说的气息弱了，又是因为什么呢？
沈瑜觉得自己是个淡漠的人，也并不愿意与太多的非人之物接触，可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去问一问，有没有灵……知道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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