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路灯下，小小飞蛾来又去，在地上拉扯出古怪的影子，沈瑜掀开窗帘，隔着昏暗树影远眺，水池里大片阴影掠过，又很快消融于漆黑的水底。
沈瑜站了很久，站够了又坐去客厅地毯上，她漫无边际地想，想来想去，到最后似乎也没有什么留在脑子里。
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空茫的，愤怒或喜悦，都是很短暂的情绪，等到再也捕捉不到的时候，人就像被关在了无边无际的笼子里，笼子外没有人，满目皆是死寂，于是人变得迟钝，像是与世界隔了一层又一层。
窗外隐现光亮，渐渐地有了人声，沈瑜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进房间换了身轻便的衣服。
她下楼，沿着僻静的小路往外走，早晨的时候总是热闹，处处都是说话的声音，沈瑜越是走，眼睛越是往宽阔的地方看，那里人群聚集，满是鲜活的气息，她僵硬的脸上渐渐有了情绪，到最后，下撇的嘴角终于扬了上去。
“小沈，散步去呐？”
沈瑜从小路拐出来，走上人来人往的宽阔人行道，一路有认识的邻居打招呼，她慢慢地应：“是，去散步，顺便买点菜。”
春花苑附近有菜市场，卖菜的几乎都是附近乡下的阿公阿婆，他们很早骑三轮来，带着地里刚摘还带着水珠的新鲜蔬菜。
沈瑜走出小区大门，沿着人行道拐进了小公园，早晨的公园很安静，偶尔碰见晨练的老人，也是笑容轻松脚步轻快，沈瑜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她踏着小小石板路钻出公园，拐向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回程的时候沈瑜接到电话，乡下老屋已经完工，工人请她前去验收，顺便结算尾款，沈瑜很快应下，她正无事可做，便与工人约好下午见面。
这会儿的小区里人已经很少了，少了说话的声音，小区里便有些过于安静，沈瑜走到楼下的时候，旁边树丛轻轻地响，细细小小的声音自树丛缝隙间钻出，带着无法隐藏的兴奋愉悦。
“小瑜小瑜，早上好！”
沈瑜偏头去看，楼下长得茂盛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的脑袋，阿水仰着头看着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小瑜，我今天能跟你回家了吗？”
非人之物总是与人类不同，人类是情绪化的动物，太容易受到影响，于是总是陷入困顿，总是自我折磨。
沈瑜盯着他的脸，细小的水珠沾湿了他的睫毛，无端显露出惹人怜爱的模样，但沈瑜心硬如铁，毫不犹豫拒绝了。
“不可以。”
她抬脚上楼，走到拐角的时候她往外瞥了眼，阿水安静地缩在树丛里，像个乖巧听话的布娃娃。
但他毕竟不是。
沈瑜煮饭的时候从窗户往下看，阿水坐在树上，隔着茂盛枝叶往外看她，树下人来人往，他毫无顾忌，任滴滴答答的水珠沿着树干流下去。
“咦，树上怎么在流水？”
“是有人往外泼水了吗？这可不行，我去说一声，让保安去看看！”
沈瑜下楼扔垃圾，阿水从垃圾桶旁边钻出来，举高了手意图去接，“我来我来！”
沈瑜躲开他的手，将垃圾袋扔进垃圾桶里。
她很快上楼，阿水没有跟上来，沈瑜站在楼梯间往外看，有邻居提着垃圾袋走过，往垃圾桶里扔的时候，却被看不见的一双小手大力推开，于是垃圾袋滚落地上，没系紧的袋口松开，零零碎碎的垃圾掉了一地。
“我的天！怎么掉了！”
邻居看看手，又看看满地的垃圾，颇有些手足无措，有保洁阿姨闻声过来，手里提着扫帚簸箕，她慌忙抢过，将垃圾铲进垃圾桶里。
阿水在旁边捂嘴笑，一边笑一边跺脚，邻居从他身边走过，保洁阿姨也从他身边走过，她们都没有看见他。
对于阿水显露出来的能力，沈瑜并没有很意外，非人之物存在于这个世界，总归是有那么一些特殊的，她疑惑的是，不管阿水如何隐匿，对她似乎都没有作用，她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很奇怪的，按理来说，她不应该看见的，她应该跟邻居一样，在非人之物出现有心隐匿的时候，毫无所觉地走过，或许还会跟她一样疑惑，疑惑在某一瞬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如果说这是她一直有的能力，那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光里，她仅仅只见到了一个王珩？
如果不是，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她才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呢？
沈瑜有很多的疑惑，她本该了解清楚，但她只那么疑惑了一瞬间，就将所有的不解丢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迟钝侵蚀了她的大脑，麻木控制了她的身躯，于是她变得不会思考，变得反应迟钝。
为什么……重要吗？
为什么……并不重要。
阿水还在楼下，像个顽皮的小孩一样到处跑，一会儿他跑去凉亭里，站在椅子上冲着亭子里的人大喊大叫，一会儿他又钻进水池里，扬起水花泼到路过的小孩身上。
亭子里的人无知无觉，被泼水的小孩茫然地望来望去，突地张大嘴哇哇哭起来，他的家人从后面冲过来，抱着他小心安慰，阿水趴在水池边，脸上洋溢着的得意瞬间被嫉妒取代，他爬起来，水珠滴滴答答，他做出凶恶的表情，冲着小孩的家人连声咒骂。
他现在的行为还不算过激，但总有一天，他愤怒的咒骂会化为实质行动，到那个时候他会做什么呢？沈瑜并不知道。
沈瑜从楼上下来，经过水池边，拐去了停车场，阿水跟过来，像个蜘蛛一样爬上车后盖，等车一开动，他又挪去车顶上，脑袋从上面伸出来，笑嘻嘻地隔着挡风玻璃喊她：“小瑜！”
沈瑜没有管他。
从春山县到藕塘要开两个多小时的车，沈瑜出发的时候还不到一点，等到验收完毕，已经快要四点半了，沈瑜送工人离开，回来的时候看到阿水在院子里到处转，看到她立马问：“小瑜！以后我们就住这里吗？”
沈瑜抬头看，小小院子大门关着，一侧木质门牌上细细勾勒着四个字：出入平安。
沈瑜笑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她把门锁上，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没有等到回答的阿水从院子里钻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小瑜小瑜……为什么我们不住新房子？”
新修的路宽敞平整，从门前一直延伸到外面大路，沈瑜开车出来，转道驶向另一侧通往山坡的路，翻过山坡，底下是一条小河，沈瑜将车停在河边，下了车指着小河说：“这个地方怎么样？”
阿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长久无人打理的河边，长满了乱七八糟的树与草，它们拥挤着淌进河里去，在河面上铺出一条绿色的缎带，小河清澈，有小鱼从水底钻出，只轻轻一探，又飞快钻回水里去。
“挺、挺好？”
阿水眨眼。
“很好。”沈瑜说：“这个地方做你新的居所怎么样？离我的房子很近，我们可以做邻居。”
阿水有点糊涂，似乎没有明白，他向她走近，伸出手来想要抓她的衣角。
沈瑜挡住了他的手，说：“我不会允许你跟着我，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住这儿，我可以偶尔来看你，但你不要来打扰我。二，把我推下去，如果我侥幸不死，那么，你一直留在这里。”
阿水的手猛地缩了回去，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盯着沈瑜，黑黑的眼睛像是又要流出泪珠来，他的脸上涌现出委屈，委屈不到三秒，又转换成可怜，他可怜地看着她，她毫无反应，于是可怜又变成了愤怒。
“我可以听话，我可以听话……”
阿水不断喃喃，他仰起头，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住了他的脸，滴滴答答的水珠飞溅，斗篷呼啸着膨胀，小小的阿水被拖拽着变了形，最终定格为两米多高的周身怀绕水流的类人样子。
他朝着沈瑜伸出了手，大大的手挥过来，又在触到沈瑜衣服的时候猛地停住。不远的车子里，黑雾自副驾座上的包包里钻出，在车周围凝聚成巨大的黑影，黑影蠢蠢欲动，‘目光’牢牢锁住河边的人。
“为什么我不行？”
阿水回头看了眼车子方向，庞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他愤怒的情绪稍微消减，委屈的情绪又重新涌上来。
“为什么我不行？！”
他大声质问，被质问的人却拒绝回答，阿水黑黑的眼睛里涌出黑色的眼泪来，眼泪滴落在地上，很快被.干涸的土地吸收掉，他缩小成小小的样子，伸出小小的手重重地推了沈瑜一下，然后跳进了河水里。
阿水一跳，凝聚在车周围的黑雾便消散了，副驾座的书恢复了安静，如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阿水人小小，力气并不小，沈瑜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她看了眼泛着涟漪的小河，转身走向路边停着的车。
自那天起，沈瑜再没有在春花苑附近见过阿水，就在她以为再也不会看到其他的非人之物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她听到了类似的问候声。
“小瑜你好，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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