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顺着昆仑的三万阶一直走,可以到达仙界。
——楔子
昆仑,记载中的仙界入口。此地经年晴朗无云,亦无雨无雪,高四万八千丈,是西北大陆最高的一座山,高耸入云,如要把天际劈开一般,直抵另一个天边。这里是极寒之地,终年被积雪覆盖。在昆仑,生灵几乎绝迹,安静地似乎已经于此世间消亡。它是普世独一份的沉寂,此处无尘埃,无众生,只有昆仑。
自昆仑山脚自山巅,筑有三万级台阶,这是仙人留下的、通往神界的路,于是修真界便有了第二条成仙的道路可以走,除了苦心修炼、铸造道心而飞升之外,还可以登“昆仑天梯”以登仙。
它是千万万修道者心中至高之地。从古及今无数求仙问道的人前仆后继,妄图能一步登天或能一窥仙人之面,也算是不枉此生。
只是这这三万阶爬起来极其困难,无数人前来昆仑,无数人命丧于此
更别说尘世中已有四万八千年不曾有人飞升,也未曾有一人能登上昆仑之巅,于是昆仑冷清下来。
这日天气极好,在日光的抚摸下,昆仑山也不再像一团庞大的、冰冷的死物,它活了过来,温柔地拥抱着万物生灵。那三万阶梯仍旧冰冷无情,闪烁着寒芒,威慑着每一个前来昆仑的人。
三百年无人涉足的昆仑,今日终于来了一位访客。在渺无人烟的昆仑山腰上有一衣着单薄的人,正循三万级台阶而上。
昆仑极冷,寒风如刀,三万级台阶半是积雪半是冰,几不可登。燕辞裹紧身上的外袍,呼的水汽须臾间便化作冰凌,他身上微微出汗,在接触空气的那一瞬也变成细小的碎冰,又被他的体温融化,断裂在他的脸上。
他在昆仑爬了一天一夜,肺部震震发疼,寒风吸进去时像是一把尖刀,将他的肺腑全部割开,他的嗓子里也满是血腥味。寒冷会弱化气味,但不会弱化他的伤势,风将所有甜的苦的都同化成为雪融化时的微甜。燕辞此刻分不清空气中的味道到底是伤口的血腥味,还是昆仑本身的味道。
他有些累了,稍稍停下脚步,拖着重逾千斤的腿挪到台阶的边缘,倚靠着台阶旁的巨石。燕辞先是深深的吐息几口,平定了急促的呼吸,而后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山顶上那一点金光。他咬了咬嘴唇,自己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再有一炷香,燕辞身上的灵力就要彻底消失,他破碎的丹田勉力支撑他度过这些年难熬的日日夜夜。终于在他踏入昆仑时要离他而去,残破的身体留不住半点灵力,灵气会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流出去,回到它们来的地方。这个过程看不到摸不着,也抓不住,所以燕辞只能徒劳地等着,感受着修为不断跌落、自己一点点衰弱下去,无可挽回。
只半炷香,燕辞又估计着,半炷香后,他百余年的修为、百余年的灵力,就要尽数消散于天地间,就像是从未存在过,就像是他从未踏上过仙途。接着,再过不到一息的时间,他身上的所有被强行压下的伤便全部爆发。
这个衣着褴褛的人又拢了拢衣襟,勉力维持着自己身为修真者最后一丝体面。
昆仑高极了,让他疑心传闻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那些曾经说自己见过仙人的事件也全数是吹嘘。他不知道自己失去灵力后还能走多久,也许能一直走到山顶,也许踏出一步后顷刻便死了。
燕辞的修为没了,道心也无法再铸,他没有家,也回不去师门。天地浩大竟,他竟无处容身,是以只能一直走,直到他死在昆仑,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选择、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死在登仙的路上,也算是成全了他半生的夙愿,这里是他绝佳的埋骨之处。
半炷香过得太快,从前训练偷懒时被师父罚,他觉得半炷香是世间最漫长的时段,可在昆仑,半炷香也不过是亘古岁月中的流星一瞬,眨眼便逝。
此刻燕辞的修为已经尽然消失。当最后一丝灵力流走时,他恍惚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爆破声,那声音来自于他身体的深处,如同他生命终结的悼歌。可惜,灵力的消失是没有任何声音的,也没有人会为他唱挽歌。他现在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也不如。
燕辞从前被灵力强行压制的各种伤、毒在此时都以数十倍的效果施加在他身上。
原来也没有那样疼,他想,也许是习惯了。
他抬起手,一点点擦着流到衣襟上的血。燕辞有些庆幸昆仑山人迹罕至,他现在的样子也不会吓到别人。他体内的毒和禁咒都苏醒了过来,以他身体为战场打斗着,修真之人见了也要觉得棘手,凡人之躯又怎能承受。他的皮肤寸寸裂开,像是一只被蹂躏得极惨的布娃娃,燕辞的七窍扑扑向下掉着血,他却神色淡然的从地上掬起一捧雪来清洗。
燕辞记得自己从前是很娇气怕痛的,为什么变了呢?
哦,是因为小师弟,因为时念。
他曾经恨透了这个名字,因为时念夺走了本属于他的一切。
燕辞的前半生,当真是如梦似幻的半生。聪慧过人,根骨奇佳,是修真界不世出的天才。又被闻名遐迩凌华仙尊收作关门弟子,师父师兄们对他十分爱护,盖天下的东西,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快活恣意,没有什么是不得意的。
他一路顺风顺水,从未遇到什么挫折。直到那年春天,拜师大典,师父收了新的徒弟。
燕辞想到这,凄凄笑了一声,那笑像是大雁将死之时的悲鸣。
自时念入门后,燕辞的处境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他往后的百十年忘不了的惊天巨变,他生命中一个惨烈的转折点。
他被师门抛弃,他被妖族折辱,他跑去师尊闭关的地方苦苦哀求,却一人无人应他。燕辞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把那时候的事情想得太清楚,单是想到就是一种酷刑。可回忆偏不由人控制,它来得毫无预兆,又带着浓浓的恶意。
燕辞神色恍惚,似乎是回到了大雨滂沱的那一天。那是一场冬天里迟迟未落下的雪,留到了晚春,变成了冰冷的雨水浇到燕辞的头上。
那天的雨太大了,大到燕辞听不清师兄说的话,只记得自己伏在地上,黏腻的泥禁锢着他的四肢,燕辞只感到自己的身躯笨重,明明没有人施加法术,可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浑身湿透了,雨水从竭力抬着的脸上倾洪一般流下,他不晓得这其中有没有掺杂自己的泪水,只是眼眶酸涩得厉害。
直到师兄说完,一剑刺向他的右手手腕处,燕辞方才明白过来。他低头,呆呆地看着鲜红的血混入他面前的小水坑,才开始觉得疼,才发觉这一剑才是真正的痛彻心扉,炸裂般的疼痛从他手腕处传来——他再也不能握剑了。燕辞觉得此后再不会有比这还重的伤了。
忽而天际闪烁若白昼,而后便是天地轰塌般的雷声在燕辞耳边响起,他才恍然大悟般的去压手腕处的伤口。
指尖触到右手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时,燕辞被自己冰到,瑟缩一下。发觉自己已在昆仑,而他被逐出师门,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抖着声音呼出一口气,竟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感。
“原来这里已经不痛了。”他摩挲着手腕上的伤,整条胳膊的温度也极凉,燕辞觉得自己在摸昆仑山上随处可见的冰凌。他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出声来,原来这般刻骨铭心的伤终有一天也不会痛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能变的呢?可他疑心自己仍有一种隐秘的幻痛,无有来处,但是无时无刻不存在。
燕辞经历的巨变太过突然,而且毫无转圜之地。凡人中所有的坏事发生前尚有预兆,可到了他这,不过朝夕之间,他认识的人,全数变成了索命的恶鬼修罗。
也许这就是一种预兆,因为这是他后半生悲惨的开端。
还是说——燕辞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朦胧地想,还是说,他的后半生是一场穷凶极恶的梦?也许等他爬上了昆仑之巅,师兄们在那里等着他,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他仍旧是师兄们最疼爱的小师弟,修为还在、剑还在,纵马红尘中。
燕辞想着,似乎已经预见了那种场景,冻僵了的脸上扯出一丝微笑来。可是太痛了,他想,或许前半生才是假的,他不是骄傲的少年仙君,他也爬不上昆仑山顶。
燕辞彻底走不动了,他再次停下,看着昆仑山顶闪烁的金光,苦笑一声。
他本一心求道,为何要让他受此番的劫难……
若是昆仑真的有仙人,他想求未曾谋面的仙人。他能否贪心一点,再贪心一点,让这孤苦无依的后半生真的变作一场梦,当他再睁开眼时,一切仍旧是像他所期待的那样。
或者就让他魂飞魄散于这天地间,再不醒来。
燕辞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他只是觉得累极了,于是匍匐在三万阶梯之上,慢慢地把自己蜷起来,仿佛回到了天地未开,万物混沌之时。
燕辞的意识渐渐模糊,在最后一刻,他努力地仰起头来望向昆仑山顶。
天上一滴清泪落下——昆仑终于下雪了。
今年今日,有一株苦涩的草枯萎在了茫茫雪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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