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内侍总管陶公公把储秀宫的杭英嬷嬷送到扶荔宫。
还一同送来了姜才人被禁足七日的消息。
姜唐沉默着接了旨。
杭英嬷嬷就是储秀宫的掌事嬷嬷。
姜唐在储秀宫时深得杭嬷嬷喜欢。
只是当时杭嬷嬷一心想等姜唐落选后把她留在身边。
没想到世事难料，姜唐竟成了唯一中选的。
待屏退了下人，杭英给姜唐行了一个大礼，求姜唐收留。
姜唐赶紧将她扶起，亲手倒茶。
在储秀宫待选一年多的时间，姜唐对这位储秀宫掌事的经历十分了解。
杭嬷嬷五岁就随母入宫，历经三朝。
祖皇帝时，新朝初建，前朝不稳，后宫腥风血雨。杭英就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
待到先皇登基，杭英被指给皇后当侍女，也是在那个时候，后宫开始定下各种规矩，遏制了动不动就要命的宫斗手段。
先皇倜傥，后宫庞大，各种争宠的手段都见识过。
到了这一朝，皇帝登基三年对后宫都不太感兴趣，隐有流言蜚语传出，皇帝都不为所动。
然而……
毕竟后宫众人都有各自入宫的缘由，姜唐参加的这次选秀，才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采选。
放着那么多大家闺秀不选，却偏偏选中了姜唐。
后宫的宁静或许要被姜唐打破了。
杭英与姜唐投契，从此愿成为姜唐的左膀右臂，助姜唐上青云。
姜唐听杭英说完，只问了杭英一个问题：“杭嬷嬷，你心里真正求的，是什么？”
储秀宫的掌事嬷嬷，又是历经三朝的老人，没必要放着惬意的退休生活不要，偏偏跑来给一个前途未卜的小才人发辅助。
更枉论此情此景之下，这小才人刚中选两日就失了帝心。
“姜才人，你我之间不必藏私，我杭英想要追随一位开明的皇后。”杭嬷嬷再次行礼，这次是个端正的大礼。
“才人还记得在储秀宫时说过的话吗？”
“教习问诸位秀女，除了女则、女戒之外，女子该读些什么书，旁人都答的是三字经千字文之类为孩童开蒙用的书。才人却答，女子该读史。”
“读史使女子明志，知道朝代更迭，除了男子能名垂青史以外，亦有女子的身影如浩渺星辰散落其间。”
“待才人成为皇后，请如当时回答的那般，废除后宫女子终生为奴的旧例，让我们这些支撑着偌大宫廷运转的女子，也能光明正大写进史书！”
姜唐没想到，当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声，竟真如钉锤一般，落在了她人的心上。
不单单是杭英的名字该光明正大写入史书，她姜唐，一个农家女，之所以背井离乡奔赴京城，要的还不是青史留名么。
她昨夜已经规划好了，先从偏殿的角落开始，种下红菜头的种子，御花园的能人很多，只要调整得当，就能成功在北地种成红菜头。
红菜头榨汁后，味甜，可做糖；汁红，可染布。与南边种的甘蔗相比，更适宜北边生长。
姜唐感谢家中种茶，化外人高价购茶时，因姜唐家的茶叶质优价廉产量又多，便订下契约，年年来买。
听说产量高是姜唐按照古书里的方子进行改良的缘故，产生惜才的想法，把红菜头的种子给了姜唐，还给了姜唐一本没有完全译完的书稿当作参考。
吃适量的糖，人会更有精神，也会更快乐。
新朝北边边境动荡，多在北部屯兵，若能成功种出红菜头，起码能保障那里的糖份供应。
那里稳了，国就都稳了。
姜唐参加选秀，就是为了能在更适宜种植的北方，真正种出红菜头。
新朝社会风气较前朝开放，但即便如此，女子仍有多种不便。
姜唐翻遍史书，思来想去，只有入宫这一条路径。
帝后有示范农桑之责任。
成为皇后，就有了推广红菜头的机会。
只是……
姜唐毕竟出身微寒，这个计划固然重要，但成功的希望实在渺茫，存在两个变数。
一是植物的生发大多靠天靠地，姜唐书里的技法再好，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
二是窦皇后乃护国公窦大将军之女，窦将军威名在外，窦皇后又待人亲和，姜唐这个农家女要当皇后，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有了杭英的帮助，希望便大了几分。
姜唐答应了杭英嬷嬷，且约定清楚：堂堂正正竞争、绝不伤人性命。
如此，在扶荔宫关禁闭的日子就不那么煎熬了。
姜唐从杭英嬷嬷那里了解了许多后宫里的事，尤其对皇帝章宁的脾性有了许多了解。
待解除禁闭的那一日，姜唐终于福至心灵地意识到，皇帝此前的举止，并没有要看低她欺侮她的意思。
“二人年纪尚轻，又对彼此不太熟悉，情急之下产生了些嫌隙，再正常不过了。”杭英悄悄告诉姜唐，“更何况，陛下同才人一样，尚未通晓人事，难免生涩笨拙，才人也要努力才是……”
姜唐脸涨得通红，被杭英塞了几本话本。
话本精巧，装订成巴掌大小，很适合藏于袖笼之中。很可惜，书名并不能与考究的做工相配。因为书名是：皇帝勇敢飞，贵妃永相随。
更离谱的是，扉页作者署名：项公。
姜唐一时无语，不知该如何吐槽才是。
杭英极力劝说：“这位叫项公的文人最擅写男女间极限拉扯之事，才人无此经历，定要认真品读，一定受益匪浅。”
果然开卷有益，姜唐被劲爆开头吸引，当即脸红心跳，忍不住看了进去。
话本讲的是前朝一位贵妃对皇帝一见倾心的故事，这位贵妃天生神力，力气大到七八个成年男子都无法动她一根汗毛。为了独占宠爱，她为皇帝做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之事。
这些事大多有些口口口口，姜唐不敢相信男女之间竟能玩出这么多超越周公之礼的事情，真是大开眼界。
抛开那些口口口口的内容不谈，这是姜唐读到的第一本女子不顾世俗眼光主动追求男子的故事。
姜唐起先不太理解，但考虑到自己的种田大业，又能勉强理解几分。
口口之事不过是手段罢了，这位贵妃定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在身上吧。
阖上书卷，姜唐沉思：话本归话本，具体到她与皇帝之间，她究竟该怎么办呢？
让她去口口皇帝，她实在做不到啊。
姜唐辗转难眠。想到书中贵妃为了助皇辇顺利回銮，不惜徒手劈开京城郊外的东山，血流喷溅，似喷泉一般，从此东山多了一处名胜之地，名曰“血泉”，可怜贵妃也失去了一条手臂……
姜唐揉揉脸，咕哝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女子追求男子，似乎是要发扬自身优势，以诚对待。那么我的优势呢？”
姜唐的优势就是，种田以及与之相关的大小事宜，她都比旁人更有天赋。
她送给皇后的甜乳糖，整个大新朝也是独此一家。皇帝若是喜欢乳味，一定也会喜欢。
只是光送甜乳糖未免显得不够诚恳。
姜唐扪心自问，现在最能打动自己的东西是什么。
答案是拌槐花。
将心比心，让皇帝也尝尝这个新鲜吧。
三更时分，姜唐才下定决心，终于勉强睡着。
四更时分，姜唐因心中忧虑，复又披衣起身。
杭英带着宫女碧桃、翠柳、青杏、郁葱服侍她梳洗装扮。
姜唐披上夕岚色的斗篷，带着她们去御花园东侧摘槐花。
宫女们都是幼时进宫，错过了在民间上高爬低的童年时光，槐花摘得生疏。
姜唐挽起袖子，趁杭英不备，三两步就攀上了树干。
杭英焦急，生怕毁了姜唐的名声，只得压低声音唤她下来。
姜唐不以为意，她笑着摇晃树干，白色的槐花如雪一般源源不断地落下。
宫女们也觉得有趣，笑闹着端着银丝编成的筐子在下面接着。
筐子太小，接不了多少。
姜唐笑着说：“在家里的时候都是直接拿衣袍来兜槐花，这样才兜得多。不若杭嬷嬷拿我的斗篷来兜吧！”
树下却安安静静，无人应答。
姜唐拨开槐树勾缠的树枝望向树下，不期然地，碰上了皇帝神色晦暗不明的眼。
宫人们跪了一地，膝盖压碎了一片白霜。
姜唐怔怔地望着树下一身明黄色朝服披着斗篷的章宁，恍然觉得，晨曦中他眉间若有似无的“川”字纹原来这么好看。
“川”字最中间的那一竖，顺着挺拔的鼻梁滑下去，落进年轻帝王带着一丝无奈的唇。
微风中，枝头的槐花悄悄晃荡，有一朵盘旋着飘下，落进他向上伸出的手心。
宛若天神下凡。
然而，“天神”张口却是两个冷冰冰的字：“放肆！”
姜唐眼底潋滟的波光褪去，她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似的，夹起嗓子，嗔道：“陛下此言差矣。”
“妾是为陛下能吃到最好的拌槐花才爬这么高的，请饶恕臣妾举止轻佻之过。”
章宁眉间的“川”字加深了，他沉声：“还不快下来！”
说话间，他张开双臂，俨然是要姜唐跳进他怀里。
姜唐怎会不懂，她本想拒绝，说自己从学会走路就开始爬树，爬了十五六年，哪里需要人在树下护着。
但想到种田大业，她眼睛一闭，决定扮一回娇滴滴的女子，跃进那个关系到她事业成败的男人的怀里。
等着她的，或许如话本里写的那样，是一个结实又温暖的胸膛吧。
树下的杭嬷嬷和树后的陶总管都识趣地闭上了眼睛。
“唉哟！”
皇帝一声痛呼。
“姜才人你怎么这么重！下巴怎么这么尖！戳得朕骨头都痛！”
“唉呀！”
姜才人也一声痛呼。
“下巴尖的人是陛下！妾的牙齿都要被你撞掉了！”
陶总管和杭嬷嬷在心里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俩没开窍的冤家哟。
“不识好歹的小妮子！”
章宁一把推开姜唐，姜唐脚下不稳，跌坐在地。
这算什么？
皇上这是蓄意报复，报复她那一晚把他拽到地上么？
不待她想明白，一件印着龙纹的斗篷从天而降，把她罩得严严实实。
“赏你了。”
切谁稀罕！
又是赏赏赏！
我是路边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么？！
但姜唐长了记性，这次只在心里默默吐槽。
章宁带着陶冠走出御花园，气呼呼地越走越快，越想越气。
“这个姜才人！朕好心好意怕她摔了！她还嫌东嫌西！”
陶总管不敢将笑意露出一丁点儿，只捡好的强调：“姜才人被关了七日，第一天放出来竟想着为陛下做好吃的，可见真的改过了。”
“你少替她说话！朕看她就是为了上树去玩！被朕当场抓住了才编了个借口！”
而他居然上当了，临了还把斗篷留给了她，怕她真拿自己斗篷兜槐花了，反而着凉……
呜呜呜朕真的，心太软了……
陶冠观察着皇帝纠结的面色，试探着问：“那姜才人若是做好了拌槐花送来……”
“不要！朕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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