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除了袅袅烟雾自立在墙角的博山炉内升腾而起外，安静到近乎静止。
也正因此， “嘶”声自床榻上响起时，尽管那声音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还是第一时间被殿中宫人们听进耳中。
守在床边的两个大宫女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往床榻上看去。
躺在床上的女童年约七八岁，皮肤白到不见一丝血色，唇色极淡，额上一角覆盖着被叠成小方块的白色细布。
她眉心紧蹙，睫毛快速颤动，呼吸愈发急促，嘴唇张阖间，有含糊不清的话语自其中流淌而出。
靠近床头的那个大宫女正要俯低身子，听一听她说了什么，忽的就见女童猛地坐直了上半身，与此同时，一声惊呼响彻整个寝殿——
“不要！”
这声音惊惶中带着凄厉，将整个寝殿内的宫人都唬了一跳。
两个大宫女定了定神，一个迭声吩咐：
“快去给皇后娘娘报信，就说公主醒了，再派人去请赵院史过来。”
另一个则是将女童揽在怀中，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殿下可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已经过去了。”
这温柔的声音传进姜亭溪的耳中，令她因惊醒而略有些凝滞的情绪如冰雪消融般，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噩梦吗？
不，不是梦。
是她被尘封了七年之久的前世记忆。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是大周的长乐公主，也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孤魂。
一同被想起来的，还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这是一本狗血的破镜重圆文。
要命的是，这文的男主是姜亭溪的亲爹，当今皇帝陛下。这文的女主却并非她的母后，而是皇帝那位“早死”的白月光。
才刚想到此处，就听到一阵叮咚脆响，是寝殿门口的珠帘被人拨动。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亭溪转头，就见皇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正快步往床边走来。
“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一向以端庄冷厉示人的皇后娘娘，罕见的眼眶发红，眼中含泪。
母女两个四目相对的瞬间，姜亭溪下意识地想起书里皇后的结局——因谋害皇嗣被废，在冷宫饥寒交迫而死。
她心中一紧，皇后才刚走到床前，尚未来得及坐下，就被她扑了满怀。
“母后。”
姜亭溪的声音略有些沙哑，沙哑中又带了些艰涩。
皇后原本还想斥责她冒失，一听她这声音，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柔声的抚慰：
“母后在呢，母后在这儿呢。我们长乐吓着了吧，不怕啊，母后陪着你呢。”
姜亭溪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滴进皇后的衣领里，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流。
皇后心疼之余，又多了几分懊恼，冷声吩咐：
“传本宫的懿旨，靖王幼子姜承屹尊卑不分、以下犯上，竟敢冒犯公主，使得公主重伤，念在他年幼的份上，便免去他的死罪，罚他杖责二十，即刻行刑！”
话音落下，便有内侍领命而出要去传旨。
“等等！”
出声的是椒房殿掌事女官素筠。
她随皇后入殿后，便侍立在殿中一侧，此时听了皇后的命令，登时便是眉心一跳，赶紧往前两步，拦住了那内侍。
“素筠？”
皇后面色不变，落在素筠脸上的目光却带了不悦。
素筠行了一礼，温声劝道：
“娘娘，靖王幼子现在仍昏迷不醒，只怕无法行刑。”
皇后嗤笑：
“无法行刑？又不用他执杖，有什么无法行刑的？”
素筠苦口婆心：
“靖王幼子犯下大错，娘娘降罪于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只是，到底靖王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子，靖王幼子更是太后娘娘最为疼爱的亲孙儿。这二十杖打下去，只怕，只怕靖王幼子再也没机会醒过来了。如此，太后娘娘怕是要与您为难…”
“与我为难？”皇后眉尾轻挑，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往日里她与我为难的地方还少吗？本宫怕她不成？”
素筠还要再劝，皇后的声音里却已经带了不耐：
“不必多说什么了，速去传旨便是。姜承屹死在杖下才好，如此，正好让人知道，冒犯天家公主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素筠心下叹息，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了，低下头“诺”了一声，往旁边让去。
主仆对话间，姜亭溪也想起了今日自己昏迷的原因。
靖王叔家的那个小儿子一向嘴贱。
今儿姜亭溪往弘文馆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他。那小子嘴里不干不净的，听得姜亭溪心里不断冒火。一开始，她还只是打算斥责他几句。不知怎的，两人就打成了一团。
再接着，就是额头一痛，眼前一黑。
刚想到这儿，就见内侍越过素筠，就要往外去传旨。
“等等。”
姜亭溪赶紧叫住他。
“母后。”姜亭溪拉了拉皇后的袖子：“这二十杖，不如先记在账上，等他好了再打。”
皇后挑了挑眉，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可是亲手砸破了你的脑袋，害得你昏迷了大半日，你还替他求情？”
“一次打死了，不就人死账消了吗？岂不是便宜了他？”姜亭溪笑容甜美，语气里却饱含恶意：“让他活着，清晰地感受到木棍落在身上的痛苦，这样不是更好？”
更重要的是，正如素筠所言，若姜承屹死在皇后的懿旨下，那不管是靖王府，还是皇太后，恐怕都要与皇后一系不死不休。
这样很没有必要。
真正和靖王矛盾深厚，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是她那个破镜重圆文男主皇帝爹。
已知这个爹和她们母子三个并不亲近，很有可能在未来某一日为了白月光送他们上路，那他们何必替他拉走靖王府和皇太后的仇恨？
让皇帝爹和靖王府互相算计、彼此消耗不好吗？
姜亭溪刚从昏迷中醒来，还没理清楚思路，想明白该怎么改变己方必死的命运。
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对方的敌人越多，己方的机会就越大！
皇后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听得她这话，先是深深叹了口气：
“我儿当真是受苦了。”
而后，轻轻摸着姜亭溪的后脑勺道：“也罢，就按我儿说的办。”
素筠松了口气，内侍领命而出。
紧接着，就有宫人入内报信，说是赵院史求见。
皇后命人领了赵院史进来，不等他行礼，便连声催促：
“快给公主看看。”
赵院史踩着小碎步上前，先为姜亭溪诊了脉，又掀下她额上的细布，细细查看了伤口。
之后重新为她上了药，在伤口处覆上了干净的细布之后，才禀报道：
“启禀皇后娘娘，公主殿下的脉象还有些虚，得将养上一阵子才成。公主额上的伤口未见溃烂，每日着医女为公主清洁换药便可。”
说到这儿，他猛然想起后宫女子们最在意的事，又加了一句：
“这伤口不算大，应当不会留疤。”
皇后点了点头，并未将是否留疤一事放在心上——嫡出的天家公主，便是留疤了又怎样？照旧是独一份儿的尊贵！还有谁敢出言嘲笑不成？
皇后关心的事只有一件：
“公主要养上多久才能大好？可会留下什么头晕头痛的毛病？”
“据臣估算，公主要养上一个月左右。”
至于是否会留下什么毛病，赵院史心中觉得不至于，却不敢在皇后面前打包票，只道：
“休养得当的话，应当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听了这话，皇后眼底渐渐聚拢起一道戾气，又问：
“靖王家那小子，是谁给看诊的？”
赵院史揣摩着皇后的语气，斟酌着答道：
“太后娘娘遣了王院判去靖王府为小公子诊治。”
“听说那小子一直没醒？”
赵院史语气有些犹豫：
“这，王院判一直未归，臣也不知小公子是否已经醒来。”
皇后轻笑了一声，打发他出去开方子。
等殿内只余自己人之后，她才轻轻点了点姜亭溪的鼻子：
“你可听到赵院史的话了？你这伤至少得养上一个月才能好。吃了这么大一次亏，可算是吃到教训了吧？”
姜亭溪乖巧点头。
皇后问：
“跟母后说说，吃到什么教训了？”
姜亭溪微微垂着头，一边儿偷瞄皇后的脸色，一边儿说道：
“女儿往后再不敢冲动行事了。”
“说错了！”皇后捏了捏她的鼻子，在她惊讶的眼神中，把她小小的身子揽到怀中，温声细语间杀意凛然：
“你不是不该冲动行事，而是不该以身犯险！我在你身边儿放了那么多宫人，都是摆设不成？下次再想教训谁，直接让他们动手就是。记住了吗？”
姜亭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道怒气冲冲的男声自外头传来：
“你在胡说什么？好好儿的孩子，都是让你给教坏的！”
伴着这道话音，皇帝掀开珠帘，大步走到寝殿内间。
“奴婢（奴才）参见陛下。”
宫人们纷纷行礼。
皇后轻手轻脚地将姜亭溪放回到床上，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等她稳稳地靠上去后，才缓缓起身，粗略地福了福：
“臣妾参见陛下。”
不等皇帝叫起，她就自顾自地站直了身子。
姜亭溪躺在床上，将皇后的敷衍收入眼中，也将皇帝眸中一闪而过的幽光收入眼中。
与此同时，过往七年里的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最终化成了一句话——父皇对母后不满已久，母后对父皇也怨怼已久。
这对夫妻间的矛盾已经太深。
小说里的皇后，落到那样悲惨的结局，并不只是因为白月光的回归。
既然如此，她该做些什么，才能改变这必死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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