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泛黄的纸张，不知不见天日多少年。
现如今，又捏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中。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圣上不以追求长生为正途’了。”越读，阿诵脸上的表情便越是凝重，便越是感到心惊，“九里香、急性子、三颗针、罂粟壳……闹羊花、天仙子……全是毒、大毒之物！莫非要想求长生，却先求死么？”
说到这里，他脸上逐渐现出怒色。
“这种东西也敢乱改乱吃，舅……圣上都起用些什么人！”
他这话指桑骂槐，骂的本是此刻正在关外躲灾的宋汀州；但王得意此刻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又对宋汀州心灰意冷，难免有了几分受用。可是受用过后，自己也心有戚戚然起来。
大哥给他吃这药……果真不考虑他的性命么？
可是，宋汀州连他自己的性命也没有考虑过啊！
难不成区区八年，便足以将一个温和可亲的好大哥，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怪物……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兄弟，都是一概的铁石心肠……
王得意自来不习惯这些感受，转瞬便将其抛之脑后，只跟阿诵调笑道：“这些我都吃了，哇——那我可真是一个大毒物了！”
阿诵不接他的笑话，只顾皱着眉头读那方子，左读右读，读不出个所以然，可幸大夫很快到了，正是前日那位“等死大夫”，被锦书再次引进了这间小院，看了方子，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位公子，总算有了半条命了！”
“半条命？”
“不错，半条命。有了方子虽好，可还不够，我要依照这方子上的毒物种类和剂量，调一个解毒解瘾的方子出来，新药要试，而且要试很多次。所以，现下我也只敢担保你半条命。”
“那还等什么？”阿诵道。
等死大夫作了个揖，下去研究方子了。这几日里，他都要住在这里，配方子、给王得意调身子，因此锦书特意辟了一间厢房充作药房给他来用。
这几乎是王得意一生中过得最轻松的日子了！
他自小学剑，又碰上孙百输那么一个剑痴，简直是不要命地操练他；后来他好不容易来到关内，武当的功课比起孙百输的功课，也没有轻省到哪里去！后来他武功尽废，躲在关外八年，前几年在复健他的右手，后几年在喝他的大酒——说起来，心里没事儿的时候身子累，身子无需再累时，心却那么样的疲惫。
现在嘛……他的任务实在简单，不过是一日三餐进补，睡得饱饱的，没事儿在院子里溜溜弯；白天逗一逗缠着他学功夫的谭小坛，晚上逗一逗缠着他“亲近亲近”的小红，简直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此刻他正在院中的躺椅上躺着，闭目假寐晒太阳。
晒着晒着，他叹息一声，随手向空中一抓！抓到一只细瘦的小胳膊。
王得意甚至没有睁眼。谭小坛已经失望地叫了起来：“我以为你睡着啦！”
他一睁眼，看见谭小坛手中正捉着一只软乎乎的大青虫！要不是他醒着，这丫头怕不是要把大青虫往他领子里放。
他不由轻蔑一笑道：“雕虫小技。”将那只无辜的青虫从谭小坛手中拈了下来，随手一丢——
正正好好落在了谭小坛的脑袋瓜上。
虽没有半分内力，准头还是灵的。
谭小坛大叫一声，把脑袋瓜摇成了拨浪鼓，很快，不知道虫子摇没摇下去，人先迷糊了，伸着两只瘦骨伶仃的小手乱抓，最后终于抓在了锦书的裙摆上，口中仍不服输，头晕目眩地扬言道：“早晚有一天！我……比你更厉害！……呕……”
*
第一版解药方很快出来了。
“这可不是给你吃的。”等死大夫道，“不管是用药、剂量，都有待调整——可是个个儿都是猛药。你若随意吃了，有什么不对，反而更添麻烦。”
“不给我吃，还能给谁吃，难不成——”
王得意眨巴眨巴眼，转头去看阿诵，却只见阿诵也正看着他，他张口结舌，跳起脚来：“我的毛病，给他试有什么用？！横竖都是用在我身上……”
“试药的药量我心中有数。”等死大夫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世子年轻力壮，吃上几味解药方，不会伤及性命……顶多流流鼻血什么的。”
阿诵点了点头，示意他早已知悉。王得意狐疑的目光从阿诵的脸上，转到等死大夫的脸上，终于怀着担忧地同意了——照理说，阿诵这么样身份，身骄肉贵，这等死大夫吃着皇粮，定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你可要自己注意着自己的反应啊。”他忧心忡忡地瞪着阿诵，心中一片酸软，又兼柔情万种，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要同我说。”
阿诵自然是满口答应，结果当晚夜里，两个人照例进行了一番“交流”，躺下准备入睡时，就出了岔子。王得意这边厢哈欠连天，阿诵却在翻来覆去，王得意隔着衣裳碰到他，顿感一片火烫，忙要下床去找那该死的等死大夫——
“别……”阿诵一张口，吐息滚烫，“大夫也睡了……”
“你在这里发烧，任他在那里睡觉？这可不行！”王得意匆匆下床，趿拉上鞋子，却被阿诵拉住了手腕。
“吃药之前……大夫说过，夜里……会发热……等到早上出太阳了，就会好的……”
王得意拗不过他，又见他除了脸红发热以外，没有别的不适，便去给他用湿汗巾盖在额头上，见他舒缓多了，才重新回到床上，二人并肩躺着。
“你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黑夜之中，唯有一点月色明辉，打在阿诵红红的脸上；此刻他正偎在被子里，露出一个小小尖尖的下巴尖儿，眨巴着猫儿似的一双眼睛，神情又娇憨、又温软，令王得意也不禁看得痴了，轻轻“嗯”了一声。
“说什么呢……”王得意思考了一会儿，柔声细语道，“说说你爹爹妈妈，你皇帝舅舅吧。”
阿诵撇了撇嘴，似乎是不满意这个话题；不过，他很快又眨巴眨巴眼，声音很轻很软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跟我、你都一样，都是一双肩膀，顶一个脑袋。”
王得意苦笑道：“现下来看呢，确实是‘一双肩膀，顶一个脑袋’，可要是他们知道，我居然拐走了他们最心爱的阿诵，他们怕不是要变成‘六条胳膊，并三个脑袋’啦！”
“那怎么啦？那你就把我还回去吗？”阿诵小声道，他从来少年老成，清高寡言，这时候却像是一只小动物一般在被子急切地拱了拱，“你说话呀！”
“我当然不会把你还回去啦……我怎么会把你还回去呢……”王得意也跟着幼稚起来，说话都变得细声细气了，像是同小孩子说话那样，“我是天底下一顶一坏的大坏蛋，抢到了世界上一顶一好的宝物，死也不肯还回去……”
阿诵这才满意了，红红的脸儿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王得意刮了刮他热腾腾的鼻子：“可是，我不知道，这个一顶一好的宝物，跟我这个一顶一坏的大坏蛋走了，会不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风餐露宿……”
“真是杞人忧天……”这么一说，阿诵病中消失的神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眉梢一挑，道，“焉知不是我来养你？相公养家，自然天经地义……”
王得意笑得肚皮也要破了：“好，好，我的好相公，你来养我！”
“哼……当然……我要买下一个郡王府……然后把你养在里面，你什么也不用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说着说着，那双长而弯曲的睫毛低垂下去、低垂下去，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也阖上，他终于睡着了。
王得意给他掖好了被角，半晌，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肉麻！太肉麻了！
本章简称：《老母亲床底误听小情侣私房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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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八十一回 试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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