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日一早，那无所事事的成了恢复身体的阿诵，耽在药房的，却成了王得意自己。
他一大早天不亮就醒了，一醒过来，就一头扎进药气氤氲的药房，同正在给药炉扇风的等死大夫套近乎。
药炉咕嘟咕嘟，等死大夫呼噜呼噜。
王得意背手在房内逡巡了一圈，掀开那药炉盖子向里面看了看，又随手拨了拨台面上晒干的几样药材，动作不轻不重，动静不轻不响。
“……你到底是来捣乱的还是来帮忙的？”
等死大夫此刻已经睁开了眼睛，他也有一把摇椅，他正躺在上面，一醒过来，摇椅跟着嘎吱作响。
“都不是。”王得意闲庭信步，仿佛他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你瞧，我呢，不通医术，大老粗一个；小……世子呢，又肯定花了一大笔金子请你。于情于理，我当然不是来帮忙的。”
等死大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是来帮忙的就快滚出去。”等死大夫道，“捣乱的也是。”
王得意却仍不滚出去。只要阿诵不让他滚出去，谁也拿他没办法。
“昨晚……他一直在发烧。今早他还在睡，我摸了摸他额头，却是不烧了。”
“当然。我说过的，从未错过。”
“从未错过？”
“当然。”等死大夫不屑道，两撇山羊胡子跟着他的吐息颤了一颤，“我说一人三更死，阎王不肯留他到五更。”
“你说一人三更死……”王得意怔怔念了一句，突然一拍大腿，“你就是那个‘阎王神医’，阎奇生？”
等死大夫晃着他的摇椅，颇为自得地哼笑了一声。
“小子年轻，只知道打打杀杀，就算听过我的名号，见了真人，还是有眼不识泰山。”
“那你认得我么？”
阎奇生叹息一声。
“你同你师父当年一样的招摇、一样的花哨……当年，他们说你‘一剑动襄阳’，我听那剑，必然是孙百输的剑。他输了一辈子，终于在教徒弟上赢了这一回。”
“你认得我师父……”王得意喃喃一声，一想到那叼着烟嘴的小老头，心中苦辣酸甜，全都拧在一处，“他从没说过，他在江湖上还有这么多的好朋友。”
“哼。他当然不会说了。”阎奇生冷笑一声，“他是个剑痴。少时还好一些，岁数越大反而越是执迷。最后，他终于输了第一百次，便舍下我们这些老东西，灰溜溜地躲去关外了。”
王得意黯然道：“师父一生心结，全在剑之一字上。”
“所以，他教出来的好徒弟，只会比他更执迷不悟。”阎奇生突然厉声道，“出去吧，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阎老头你好不讲道理！我还什么也没说呢！”
“你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不可？”阎奇生沉重地摇了摇头，“你一大早偷偷摸摸地，背着世子来找我，无非是想要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在不损毁身体的前提下，继续用这份丹方，不是吗？”
王得意被他戳中心事，脸色也沉了下来，不发一语。
“走罢。没有办法。”阎奇生叹息道，“这帖丹方，诸多奇毒错杂勾连，又兼瘾性难除，用得越多，中毒越深；要保你这半条命已是从阎王手里抢人……你若想要逆天而行，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
“没有可是，滚出去吧。老子要补眠了。”
神气活现地来，又灰溜溜地走。
但王得意仍有一句没有说出去的“可是”：可是——如果他没有武功，如果他用不了剑，他便什么也不是。他若一直什么也不是就好了。他甚至已经习惯了自己“什么也不是”。八年了，任是一个木头人，也该习惯了。
坏就坏在，他已经品尝过失而复得的滋味。难道如今，又要再失去一次吗？
何况，如果他真的“什么也不是”，先不说阿诵那“三头六臂”的长公主娘和皇帝舅舅……哪怕他的世界中只有阿诵和他自己，他也觉得配不上对方……
他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出药房，顺着抄手游廊漫无目的地徘徊。
晨间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廊下揣手仰头望去，只见雨滴如珠链一般，串连而下，他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他独个儿愣神了许久，突然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细，又很碎，一听就是属于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女孩的。
那缺了门牙的小女孩举着一只小小的竹制风车，从抄手游廊的另一头直直跑了过来，然后一头撞在了他的大腿上；她不觉得痛，只是仰头朝他笑，露出缺了那颗门牙的小黑洞。
王得意也笑了。
“谁给你买的小风车？”
“是锦书姐姐呀！”谭小坛傻兮兮地笑着，仍抱着王得意大腿不放，王得意也由她抱着，听着滴滴点点的雨声和谭小坛絮絮叨叨的买风车过程混在一起。
直到谭小坛终于讲累了，她说：“好吧，看起来你一点也不想听。你不开心？跟老大说说！”
王得意忍俊不禁，可是很快，脸上重新挂上了淡淡的愁容：“你还太小，所以不明白。”
“哇！我最讨厌这句话了！”谭小坛叹了口气，她的脸上也重新出现了那种小大人式的神情，这神情在她来到这座庭院之后已经很少再出现了，“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就像所有人都对我说，‘你妈妈到天上去了’，可是我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了，就会发臭、变烂，夏天的时候，甚至放不过三天；那些说‘你妈妈到天上去了’的人，没有一个能帮我安葬我妈妈。”
王得意沉默了一下，道：“对不起。”
“没关系。”谭小坛颇为大度地摆了摆手，“我是你老大嘛。”
“那么老大。你发愁的时候，会怎么办呢？”
“我发愁的时候……就躲进我的大坛子里晒太阳啊！晒饱了太阳，就不怕饿肚子；躲进我的大坛子，就不会有坏人来踢我打我！我的大坛子真是太好了。可是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能给漂亮哥哥姐姐添麻烦，于是我也没有带着它。虽然我现在睡着软乎乎的大床，可是我偶尔还是会想我的大坛子。”
“我真希望，也有一个大坛子，能装得下一个大号的我。”王得意叹息道，“可惜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世界上果真没有这样的地方吗？不，还是有的。
他有他的大坛子。他的大坛子就是泪泉。他的大坛子就是剑。
王得意静默了一瞬，道：“要是有一天，你的大坛子给人打碎了，再也没法住了呢？”
“打碎了……打碎了……粘起来呢？”
王得意摇了摇头。
“那我就去找新的大坛子！”
“如果找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找。”谭小坛赌气道。
“还是找不到呢？”
“还是……还是……”谭小坛看了王得意一眼，确认了他不是在逗她，终于一扭头道，“那我就来到这里呀！”
王得意哑然失笑。
谭小坛很满意自己的智慧，也很满意自己的答案。于是在王得意又笑又忽然怅然之时，独个儿背着手离开了，那小小的背影有意模仿一个老谋深算的世外高人，只可惜年纪尚轻，还差些火候。
看着她的背影，王得意终于又摇头笑了。
一个和小孩子聊天的章节。
我怎么就这么爱写对话……望天……我的人物都是碎嘴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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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二回 大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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