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中央那碗鱼羹。
用的是今早陆衍从河里新网的鲫鱼,不过巴掌大小,却极鲜活。
郑氏熬汤时舍得工夫,鱼身煎得微黄后加了滚水,直炖得汤色乳白浓郁,方才细心剔尽骨刺,将细嫩的鱼肉拆散放回汤中,又勾了薄薄一层芡。
此刻羹面热气袅袅,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鱼肉如云絮般浮沉,鲜香随着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在这靠河的村子里,这便是最实在最难得的荤腥了。
“阿盈快来,”郑氏将木勺递给女儿,眼神柔软:“小心烫。”
朝盈凑近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眯起眼。
陆衍已盛好麦饭,将一筷子茭白夹到女儿碗里,又舀了满满一勺鱼羹,浇在饭上。
雪白的鱼肉浸透了浓汤,覆盖在黄澄澄的麦饭上,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多吃些,”陆衍看着女儿,胡茬下的笑容舒展:“爹爹今天运气好,网里还有两条小的养在水缸里,明天还给我们阿盈做。”
烛火摇曳,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大、晃动,融成一团暖融融的黑。
朝盈扒拉着碗里的饭,麦粒粗糙的口感混着鱼羹的丰腴滑润,茭白的清爽适时解了腻。
她吃得很香,嘴角蹭上一点乳白的汤渍。
郑氏瞧着,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替她揩去。
朝盈抬头冲母亲咧嘴一笑,继续埋首于她的美味之中。
看着女儿的时候,郑氏的目光是说不出的温柔,看向丈夫时,立刻带上了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一个教书,教得好好的,非要再拉一个李生做什么?生怕村里人给你的束脩不够分?”
陆衍一边扒饭,一边慢吞吞地说:“他孑然一身,也是不容易……”
“他不容易,你就容易了?你那会子跟我爹提亲的时候怎么说的?”说着往事,郑氏就红了眼眶:“你说会让我过好日子,后来天底下乱了,保得住命就不错了,我也不妄想什么好日子,可是……”
郑氏低头,揩了揩泪,哽咽道:“如今新朝建立,天下安定,你怎么还是这副不争气的模样!”
“不能考取功名便罢了,就这点教书的钱,你还要分给旁人!”
饭桌上的温馨气氛不复存在,一时有些凝滞,朝盈停下了筷子,不安地望着父母。
陆衍叹了口气,将妻子揽进怀里,温声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话,我们不在孩子面前说。”
泪眼婆娑中,郑氏看见了朝盈,便也止住了话头:“行,吃饭。”
话是不说了,可她看着这家徒四壁的模样,眼里到底闪过一丝不甘心。
陆家祖父在的时候,也不是这个光景。
老爷子在县衙做了一辈子小吏,攒了些积蓄,虽不多,到底也比同村人强些,是以陆家不算大富大贵,也算衣食无忧。
陆衍是老爷子最小的儿子,从小体弱,父母心疼,便不让他多干活,只读书便是,招致了前头几个哥哥的嫉妒,老爷子才没,他们便吞了财产,只留给他一间破屋,一点薄田,和几床破被子。
他性子温吞,倒也不恼,不会种地打渔,就在村塾里教孩子们读书,一边教一边应试。
郑氏是村里屠户的女儿,某日前去村塾,为弟弟送饭的时候,见陆衍眉目疏朗,气度不凡,又是个读书人,便芳心暗许。
一来二去,二人心意互通,郑屠户虽然不满陆衍家贫,但女儿哀求,又想着哪一天他考中,就是名副其实的官老爷,便松口同意了。
偏偏朝盈出生那一年,黄河改道,水患泛滥,又是连年天灾让地里颗粒无收,官府却依旧苛捐杂税,压得百姓们喘不过气。
忍无可忍之后,到处都有揭竿起义者。
天下彻底大乱,别说科举了,活命都不易。
好容易熬到新朝建立,皇帝安顿流民,休养生息,李生便是流落到这里的难民之一,他也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陆衍见此,主动提出让他与自己一同教书,束脩因此少了一半。
郑氏不满的点,就在这里。
但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她深知丈夫禀性,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等着女儿吃完,清洗碗筷。
陆衍主动接过了这个活,让她去休息。
“娘子操持家务辛苦了,便好好歇着,让为夫来做就行。”
洗完碗,陆衍见妻子仍旧情绪低落,心中歉然,便解下腰间系着的那个空瘪荷包,数了数里面仅剩的几枚铜板。
“时候还早,东头张货郎的担子该还没收,”他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我去给你们买点糖角儿,再称些炒香的南瓜子回来,好不好?”
郑氏别过脸,只挥挥手:“快去快回,省得灯油。”
朝盈的眼睛亮了一下,小声说:“爹爹,要芝麻糖。”
“好,给我们阿盈买芝麻糖。”陆衍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瘦削的身影很快融进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郑氏搂着朝盈,就着那豆大的灯火缝补一件旧衫。
起初,还能听见远处隐约的犬吠,村中零星的人语。
渐渐地,一切声响都沉寂下去,只剩下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刮愈急的夜风。
“娘,爹爹怎么还不回来?”朝盈揉着眼睛,已经困得有些摇晃。
郑氏心里无端地慌起来,针尖刺破了指尖,渗出一粒血珠。
她强自镇定:“许是货郎走得远了,你爹腿脚慢。”
话虽如此,她补衣的动作却越来越乱,线脚歪斜得不成样子。
更鼓声遥遥传来,不知是村里哪户人家守夜敲的,沉闷地响了一下,又一下,夜已深得不见底。
郑氏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将朝盈用薄被裹好,嘱她千万别出门,自己则咬了咬牙,一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里,去拍响了几户平日里还算和善的邻居的门。
央求了半晌,才有两三个汉子提着气死风灯,嘴里嘀咕着“陆相公那样的人,能去哪儿”,沿着村路往外寻。
寻找的过程,在郑氏的记忆里只剩一片混乱的空白,只有那盏摇晃的灯,和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直到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划破死寂:“在这里!井、井里!”
村外废弃多年的枯井边,杂乱的荒草被踩倒一片。
昏黄的灯光照下去,井底隐约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歪斜着,头脸处一片深色的污迹,早已凝涸。
郑氏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塌陷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她没有尖叫,只是软软地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哭不出泪来。
陆衍死得不明不白,村里老人查看后,只摇头叹息,说是失足滑落,头撞到了井底的硬石。
世道刚定,人心惶惶,谁又肯为一个穷书生多费力气?
郑屠户红着眼眶赶来,看着女儿外孙女凄惶的模样,跺跺脚,拿出些积蓄,匆匆买了一副薄棺。
下葬那日,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
郑氏一身粗麻孝服,牵着懵懂的朝盈,跟在抬棺的乡邻后面,走向村子西头的乱葬岗。
就在送葬的队伍经过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时,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一队盔明甲亮、煞气森然的骑兵疾驰而来,当先一面玄色大旗,猎猎作响。
队伍被迫避让到路边,郑氏低着头,死死攥着女儿的手。
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从她身侧掠过。
马上的将军似乎无意间扫了一眼这队披麻戴孝的乡民,目光在郑氏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旋即,马蹄踏起滚滚黄尘,队伍如黑色的铁流般轰然远去。
郑氏浑浑噩噩,对此毫无知觉。
头七刚过,陆衍那几个早已断了来往的兄长,便如嗅到腐肉的秃鹫般上了门。
他们吵嚷着这破屋薄田乃是陆家祖产,陆衍无子,理应由亲兄弟收回。
更有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年轻守寡的郑氏和稚弱的朝盈,话里话外,透着要将她们逼入绝境的狠厉。
“陆衍!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倒是走得轻松!留下我们娘俩……留下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郑氏一边将吓得瑟瑟发抖的朝盈死死护在身后,一边与那些伸向家里物什的脏手周旋,终于是崩溃地哭骂出来,字字泣血。
就在推搡哭喊乱作一团时,院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甲片碰撞的声音。
几名军士大步闯入,二话不说,便将那几些人像拎鸡仔般扔了出去,骇得他们是屁滚尿流,再不敢回头。
惊魂未定的郑氏搂着朝盈,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尘土在斜照进屋的阳光中飞舞,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玄甲未卸,带着战场硝烟与风尘的气息,却掩不住通身的威严与久居人上的气势。
正是那日官道上擦肩而过的将军,颖川侯傅泽。
他的目光落在郑氏泪水涟涟、满是绝望与惊惶的脸上,那日惊鸿一瞥的印象似乎在此刻清晰具体起来。
“欺辱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到郑氏脸上:“夫人节哀,这等不公之事,我既遇见了,便不会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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